奉天殿内气氛凝重。朱棣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汇报。兵部尚书茹瑺正在念报边关急递:“……宣府副总兵陈亨供认,自建文元年三月起,私售军械于周家,得银五万两,其中三万两转送楚王府长史刘全。大同参将吴高亦招,曾收楚王密信,命其在边关散布‘朝廷欲尽削藩王护卫,诸王当早自为计’之谣言……”
每念一条,殿内空气便冷一分。不少朝臣偷眼望向文官班列中的周王朱橚,他垂首静立,神色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姻亲之事。
茹瑺念完,将供词呈上。朱棣翻了几页,随手扔在御案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楚王朱桢,朕的六弟。湘王朱柏、代王朱桂、岷王朱楩,朕的十二弟、十三弟、十八弟。好啊,都是朕的好弟弟。”
声音平静,但字字如冰。殿内死寂,无人敢喘大气。
“勾结边将,私售军械,散布谣言,串联谋逆……”朱棣每说一词,便敲一下御案,“这是要学燕王,再给朕来一出‘清君侧’?”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列,“楚王等罪证确凿,当速下诏锁拿,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会审!”
“臣附议!”“臣附议!”
一片附和声。但方孝孺、徐辉祖、李景隆等重臣皆沉默。他们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朱棣抬手压下喧嚣:“锁拿?拿谁?楚王是亲王,无圣旨,谁敢拿他?湘、代、岷三王,皆在藩地,拥兵自固。朕一道旨意下去,他们是束手就擒,还是……”他顿了顿,“还是起兵‘靖难’?”
无人敢答。这是最可怕的后果——诸王联合起兵,天下顷刻大乱。
“陛下,”方孝孺终于出列,“楚王等虽有罪,然毕竟是天潢贵胄,太祖亲子。或可……下诏申饬,令其自解兵权,赴京请罪。若能从命,可酌情从轻。”
“自解兵权?”朱棣笑了,笑容冰冷,“方卿,你太天真了。刀架在脖子上,谁会自己松手?朕若下诏,他们只有两条路:反,或不反。不反,便是任朕宰割;反,尚有一线生机。你说,他们会选哪条?”
方孝孺默然。
“李景隆。”朱棣忽然点名。
“臣在。”
“你掌新政,清军屯,发债券,修铁路,是楚王等最恨之人。若他们起兵,必以‘诛李景隆,清君侧’为名。你怕不怕?”
“臣不怕。”李景隆出列,声音清晰,“臣所为,皆奉旨行事,为的是大明江山。楚王等若以此为由起兵,是谋逆,非清君侧。陛下天威,臣深信,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说得好。”朱棣颔首,“但朕不能让他们起兵。战端一开,生灵涂炭,非朕所愿。所以……”他站起身,走下御阶,“朕给他们第三条路。”
他走到殿中,环视群臣:“传朕旨意:楚王朱桢,削护卫三成,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湘王朱柏、代王朱桂、岷王朱楩,各削护卫两成,罚俸两年。所涉边将陈亨、吴高等,一律革职,押解进京。至于楚王与周王的姻亲……”
他看向朱橚:“五弟,你怎么说?”
朱橚出列,撩袍跪地:“陛下,楚王所为,臣实不知。姻亲之事,乃父母之命,臣已严词拒其非分之请。陛下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
“朕信你。”朱棣亲手扶起他,“但姻亲既成,便是事实。这样吧,楚王世子与周王外甥女的婚事,就此作罢。朕会为那姑娘另择良配。至于楚王……”他顿了顿,“念其初犯,暂保留王爵,以观后效。”
“陛下圣明!”方孝孺率先高呼,群臣跟着附和。
这一处置,可谓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削护卫、罚俸禄,看似惩处,实则未伤根本。楚王等保住了王爵,便不敢狗急跳墙;而削护卫、罚俸,又给了朝廷台阶,维护了法度。至于边将,成了替罪羊,但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更妙的是,解除了楚王与周王的姻亲,断了他们借周王之名生事的可能。周王也表明了立场,与楚王划清界限。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朱棣这一手,既敲打了藩王,又避免了内战,还安抚了周王。帝王心术,炉火纯青。
“都退下吧。”朱棣摆摆手,“李景隆,方孝孺,徐辉祖,留下。”
众人退去,殿内只剩君臣四人。朱棣坐回龙椅,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
“今日之事,你们怎么看?”
“陛下处置得当,既慑藩王,又安朝局。”方孝孺道。
“安?”朱棣摇头,“怕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楚王等人不会就此罢休,只是会更隐秘。朕今日不严惩,一来是不愿内战,二来……是证据还不够。”
“陛下的意思是……”
“楚王串联诸王,勾结边将,散播谣言,这些都查实了。但他与云南沐晟的联络,截获的信中,语焉不详,不足为证。与周王的姻亲,也让他撇清了。”朱棣看向李景隆,“九江,你说,楚王下一步会如何?”
李景隆沉吟道:“经此一事,楚王知陛下察觉,必会更谨慎。但他不会收手,只会更隐蔽。臣猜测,他会做三件事:一,继续联络沐晟,但改用更隐秘的渠道;二,在京中安插眼线,探听朝中动向;三,鼓动士绅上奏,反对清军屯、发债券,以‘民意’施压。”
“与朕想的一样。”朱棣点头,“所以,咱们也得变。方卿,你是清流领袖,在士绅中威望高。你出面,联络各地大儒、乡绅,陈说新政之利,清军屯、发债券,是为富国强兵,非与民争利。可做得到?”
“老臣尽力。”方孝孺肃然。
“徐辉祖,你整顿京营,加紧训练。尤其神机营,火器操练不可懈怠。朕有种预感,边关……不会太平太久。”
“末将领命!”
“九江,”朱棣最后看向李景隆,“新政照旧,铁路加紧。但楚王在京中的眼线,你给朕揪出来。锦衣卫那边,朕已吩咐蒋瓛配合你。记住,要活的,朕要顺藤摸瓜。”
“臣明白。”
四人又议了半个时辰,方才散去。走出奉天殿时,已是午时。烈日当空,晒得汉白玉地面发烫。
“李大人留步。”方孝孺叫住李景隆,两人并肩而行。
“方师傅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方孝孺看着远处宫墙,缓缓道,“今日陛下处置楚王,看似宽仁,实则……是无奈。藩王势大,尾大不掉,陛下也难啊。”
“是。所以新政必须成,只有国富兵强,朝廷才能真正掌控天下。”
“理是这个理。”方孝孺停下脚步,看向他,“但李大人,新政之利,是长远;而清军屯、发债券,触动的是眼前利益。那些藩王、勋贵、士绅,不会看长远。你逼得越紧,他们反弹越烈。楚王之事,只是开始。”
“方师傅是劝我缓行?”
“是劝你讲究方法。”方孝孺正色道,“清军屯,可否分步?先清侵占最甚者,以儆效尤。发债券,可否减息?年息四分太高,商贾乐了,百姓苦了。铁路修建,可否先通商路,后通兵路?让百姓先尝到甜头,反对声自消。”
李景隆沉思片刻,拱手道:“方师傅老成谋国,金玉良言。臣会斟酌。”
“那就好。”方孝孺拍拍他肩膀,“新政是国本,不能因急而废,也不能因躁而败。你是聪明人,当知其中分寸。”
两人在宫门外作别。李景隆回督办处,方孝孺去文渊阁。而此刻的乾清宫内,朱棣正看着墙上的坤舆万国图,久久不动。
“陛下,”姚广孝悄声进殿,“周王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
朱橚进殿,行礼后,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陛下,这是臣编纂的《救荒本草》增补本,新增药材三百余种,皆经臣亲身试种、验证。或可于各地荒年,救民于饥馑。”
朱棣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点点头:“五弟有心了。坐。”
朱橚坐下,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陛下,”朱橚深吸一口气,“楚王之事,臣确不知情。但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陛下削藩,是为固国本。然诸王毕竟是太祖血脉,若逼之过急,恐生大变。臣愚见,或可效仿汉之推恩令——诸王之子皆可袭爵,但分封地,析其势。如此,诸王子孙感念陛下恩德,而藩势自消。”
推恩令?朱棣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办法。诸王反对削藩,是怕失权失地。但若允许诸子分封,每个儿子都能得一份,他们便不会激烈反对。而一代代分封下去,藩地越来越小,势力自然瓦解。
“五弟此策甚好。”朱棣难得露出笑容,“你可有具体章程?”
“臣只是偶思,尚未成章。若陛下有意,臣愿与礼部共议。”
“好,此事就交给你。与郑沂商议,拟个条陈上来。”朱棣顿了顿,“另外,朕听说,你外甥女与楚王世子的婚事,是楚王妃强求的?”
“是。臣那妹妹早寡,楚王妃以势相逼,妹妹不敢不从。”
“既然如此,朕为她指门婚事吧。”朱棣想了想,“徐辉祖的次子,年方十八,尚未婚配。你意如何?”
徐辉祖之子?那可是未来国公,皇帝心腹。这哪里是指婚,是给周王一颗定心丸,也是将他与徐辉祖、与皇帝更紧地绑在一起。
“臣……代妹妹谢陛下隆恩!”朱橚撩袍跪地。
“起来吧。”朱棣扶起他,“你是朕的亲弟弟,朕自然信你。好好编你的医书,新政的事,让李景隆他们去忙。这大明的江山,终究要靠咱们兄弟同心,才能稳固。”
“臣,谨记。”
送走周王,朱棣重新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武昌划到昆明,又从昆明划到南京。
楚王、沐晟、藩王、新政……这一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但他嘴角,却泛起一丝笑意。
越复杂,才越有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