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楚王府后园的水阁中却灯火通明。水阁四面环水,只有一座九曲桥与岸边相连,桥头、桥尾皆有护卫把守,连只鸟都难悄入。阁内,楚王朱桢居中而坐,这位朱元璋第六子年过四旬,面容与朱棣有三分相似,但更显文秀,只是此刻眼中闪烁的,是与其兄如出一辙的锐利。左右两侧,分别坐着湘王朱柏、代王朱桂、岷王朱楩,四人皆着常服,但气氛凝重。
“四哥的刀,终究要架到咱们脖子上了。”朱桢声音低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桌面,“清军屯、削护卫、发债券、推新政……桩桩件件,都在抽咱们的根。今日是燕王,明日就该轮到咱们了。”
湘王朱柏冷笑:“他朱老四能坐那位置,本就来路不正。若不是大哥病重,他岂有机会?如今倒摆起皇帝架子,要削藩自固。呸!当年若非咱们这些兄弟镇守四方,他能在北平坐得安稳?”
“六哥,”代王朱桂年轻些,有些不安,“可四哥如今是皇帝,名正言顺。咱们若硬抗,岂不是谋逆?”
“谋逆?”岷王朱楩嗤笑,“他朱棣靖难夺位,才是谋逆!咱们是太祖亲子,正正经经的亲王,护卫是父皇给的,田庄是父皇赐的。他凭什么削?就凭他坐了龙椅?”
朱桢抬手,止住争论:“老四的手段,你们也见识了。燕王何等枭雄,还不是被他拿下?咱们若各自为战,迟早被他逐个击破。所以……”他环视三人,“咱们得抱团。”
“如何抱团?”朱柏问。
“联姻已行了一步。”朱桢道,“我儿娶了五哥的外甥女,算是与周王结了亲。五哥虽在南京,但他在宗室中声望最高,若能得他支持,咱们便占了大义。”
“可五哥那性子,能愿意掺和?”朱桂摇头,“他整日钻研医药,与世无争。前次进京,连皇位都推了,怎会跟咱们一起……”
“此一时彼一时。”朱桢眼中闪过精光,“老四逼得紧,五哥便是想独善其身,也难。只要咱们这边声势够大,他自然知道该站在哪边。再者……”他压低声音,“五哥的两个儿子,可都成年了。若老四一直不立储,五哥的儿子,难道就没有想法?”
三人恍然。周王自己无意,但其子未必。这倒是个可用的棋子。
“另外,”朱桢继续道,“我已派人联络了云南的黔国公沐晟。他镇守云南,手握重兵,对老四也未必心服。若能得他响应,咱们便不止是湖广、山西、四川这几处了。”
沐晟!三人动容。沐家世镇云南,麾下精兵数万,若真能拉拢,实力大增。
“可沐家世代忠良,能反?”朱柏迟疑。
“不是反,是‘清君侧’。”朱桢微笑,“老四身边,李景隆、徐辉祖、方孝孺,哪个不是祸国奸佞?尤其是那李景隆,搞什么新政,修铁路,发债券,闹得天下不宁。咱们只要打出‘清君侧,诛李景隆’的旗号,沐晟未必不愿。”
“这旗号……燕王用过。”朱桂提醒。
“燕王败了,是因为他真刀真枪打进了南京。”朱桢摇头,“咱们不学他。咱们只造势,不上阵。让老四知道,天下藩王、勋贵、士绅,都不满新政。他要坐稳江山,就得让步。届时,咱们再谈条件——护卫不削,军屯不清,新政缓行,最好……立周王为皇太弟,以安宗室之心。”
“妙!”朱柏抚掌,“如此,咱们既不得罪老四,又保了自家利益,还能得拥立之功。五哥若真能上位,以他仁厚,必不会亏待咱们。”
“正是此理。”朱桢点头,“所以眼下,咱们要做几件事:一,在各藩地暗中串联士绅豪强,让他们上奏反对新政,尤其反对清军屯、发债券。二,在京中散布谣言,就说李景隆借新政敛财,中饱私囊,激起民愤。三,找人给周王府递话,就说朝中有人欲立他为储,探他心意。”
“这些事,需做得隐秘。”朱桂提醒,“锦衣卫无孔不入,若被老四察觉……”
“放心,我自有安排。”朱桢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李景隆在松江的船厂,前几日不是着了火么?那就是个警告。他若识相,放缓新政,大家相安无事。若不知进退……”他没有说下去,但寒意已透。
四人又密议了半个时辰,定下诸多细节。子时,三位藩王才悄然离去,各自回驿馆。
他们不知道,水阁的屋顶上,一个黑影已伏了许久。待阁中灯火熄灭,黑影如狸猫般滑下,没入夜色。
两日后,南京督办处。
李景隆看着手中的密报,眉头紧锁。密报来自武昌的暗桩,详述了楚王府夜会的经过,连对话都记了个八九不离十。最后附了一句:“楚王府戒备森严,属下未能入阁,只在屋顶窃听。然楚王似有察觉,近日府中加派护卫,恐已生疑。”
“公爷,楚王这是要造反啊!”赵铁柱低声道。
“不是造反,是逼宫。”李景隆将密报在灯上点燃,“他们不敢真动刀兵,只想以势压人,逼陛下让步。联姻周王,串联藩王,勾结沐晟,散播谣言……这是组合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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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陛下那边……”
“陛下已知。”李景隆淡淡道,“锦衣卫的密报,比咱们的只快不慢。陛下今早召我入宫,就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徐光远不解,“楚王都要串联造反了,还静观?”
“因为陛下在等。”李景隆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湖广、山西、四川,“等楚王把人都串联起来,等他们把‘清君侧’的旗号打出来。届时,一网打尽,名正言顺。”
“可若真让他们成了势,边关生变,如何是好?”
“所以咱们得做点事,让他们成不了势。”李景隆眼中寒光一闪,“赵铁柱,你带人去武昌,查清楚王府与沐晟联络的渠道,截住他们的书信。徐光远,你在京中布置,凡有传播谣言诋毁新政者,一律锁拿,但要暗中进行,别打草惊蛇。”
“是!”
“还有,”李景隆沉吟片刻,“周王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公爷,陛下让您静观……”
“陛下让静观,是观大局。但有些事,不观不明。”李景隆整了整衣冠,“备车,去周王府。”
周王府,书房。
朱橚正在校对《普济方》的稿本,见李景隆深夜来访,有些讶异,但仍温和地请他入座,亲自斟茶。
“李大人深夜到访,必有要事。”
“确有一事,想请教殿下。”李景隆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正是那对青玉佩的一半。
朱橚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这玉佩……李大人从何得来?”
“燕王案中搜得。此乃燕王与清虚子联络的信物,原是一对。”李景隆盯着他,“另一半,在清虚子身上。可臣最近得知,这对玉佩,最早出自楚王府。”
朱橚沉默。良久,他轻叹一声:“李大人既查到此处,本王也不瞒你。这对玉佩,确是楚王所赠。二十年前,本王就藩开封,六弟来贺,赠此玉佩,说是一对,愿兄弟同心。本王留了一半,另一半……还给了他。”
“楚王可曾说,这玉佩有何用?”
“他说,见佩如见人。将来若遇难事,可凭此佩联络。”朱橚苦笑,“本王只当是兄弟情谊,未曾多想。直到燕王案发,玉佩现世,本王才知……此佩竟成了谋逆信物。”
“殿下可知,楚王近日在联络湘、代、岷诸王,似有所图?”
“略有耳闻。”朱橚神色坦然,“六弟派人来过,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本王已严词拒绝,并将使者逐出。李大人若不信,可去查问门房记录,那人叫刘全,是楚王府长史。”
李景隆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见其目光清澈,不似作伪,心中稍安:“殿下既知楚王所图,当如何自处?”
“本王能如何?”朱橚摇头,“本王无意权位,只愿编书行医,造福百姓。六弟他们……是被权势迷了眼。李大人,你推行新政,利国利民,本王是支持的。但新政不可过急,过急则生变。楚王他们,也是被逼急了。”
“殿下的意思是,新政当缓?”
“非是缓,是需讲究方法。”朱橚正色道,“清军屯、削护卫,触动藩王根本,他们自要反抗。发债券、修铁路,耗资巨大,百姓未见其利,先见其扰。李大人,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会糊锅。”
李景隆沉默。周王这话,与方孝孺如出一辙。他们都看到新政的急进之弊,但若不急,何时能成?陛下给的三年,转瞬即逝。
“多谢殿下指点。”他起身拱手,“臣还有一事。楚王为结好殿下,为其子娶了殿下外甥女。此事,殿下可知情?”
“知。”朱橚坦然,“姻亲之事,父母之命。本王那外甥女自幼失怙,其母来求,本王岂能不允?然结亲是结亲,政事是政事,本王分得清。”
“那便好。”李景隆深施一礼,“臣告退。”
走出周王府,夜风清冷。李景隆抬头望天,月明星稀,是个好夜。但他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
周王看似坦荡,但句句在理,反而让人更难捉摸。他支持新政,但劝缓行;他拒绝楚王,但允联姻。这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若真有野心,才是真正的可怕。
回到督办处,徐光远急报:“公爷,武昌那边有消息了!楚王府与沐晟联络,用的是沐家在武昌的商号‘滇南货栈’。咱们的人已盯住,截获了一封信!”
“信呢?”
徐光远呈上。信是用密语写的,但锦衣卫有译码高手,已破译出大意:楚王邀沐晟“共商大计”,并提及“周王仁厚,众望所归”。落款是“六弟桢”。
“好个众望所归。”李景隆冷笑,“这是要把周王架上火烤。信的原件留下,抄本送进宫。告诉咱们的人,继续盯紧,但别惊动。”
“是!”
“还有,”李景隆想了想,“给松江船厂去信,那艘‘永乐’号,加速建造。再给天津冯诚去信,水师加紧操练。告诉陈瑄,三个月内,我要看到一支能出海的舰队。”
“公爷,这是……”
“未雨绸缪。”李景隆望向西方,“楚王想玩‘清君侧’,咱们就得让他知道,这大明的天,变不了。”
窗外,夜色更浓。而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已在暗处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