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第三层,是整个监狱防守最严密、也最黑暗的区域。这里关押的都是钦命要犯,墙壁是厚达三尺的花岗岩,铁门重达千斤,唯一的通风孔只有碗口大小。甬道尽头两间相邻的牢房,此刻分别关着清虚子和雷横。
清虚子盘膝坐在干草上,闭目养神,仿佛仍在道观禅房。他身上道袍被血污浸透,但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超脱。雷横则躺在隔壁牢房,肩窝伤口已用布条草草包扎,但失血过多,脸色惨白,气息微弱。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天花板,眼中是野兽般的凶光和不甘。
甬道入口传来脚步声,两重铁门依次打开。方孝孺一身绯袍,在李景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陪同下,走进这阴森之地。这位老臣眉头紧锁,诏狱的血腥气和绝望感让他极为不适,但想到此案关乎国本,他必须亲自来。
“方师傅,这边请。”李景隆引路至清虚子牢门前。
方孝孺透过铁栅看着牢中老道,沉声道:“清虚子,老夫方孝孺,奉旨会同三法司审理此案。你既已落网,当知国法无情。若肯如实招供,供出主谋,或可免凌迟之苦。若冥顽不灵,大刑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清虚子睁开眼,看到方孝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原来是方学士。贫道久仰大名,不想竟在此地相见。”
“闲话少叙。”方孝孺从袖中取出那本密账副本,“这账册上记载,去年腊月,‘青龙’通过‘福顺昌’付你五万两,用于‘津门筑垒’。这笔银子,是否燕王所出?”
“贫道不知什么‘青龙’。”清虚子淡淡道,“那五万两,是一位施主捐给白云观修缮殿宇的善款。至于是谁,施主不留名姓,贫道亦不问。出家人,不问俗事。”
“善款?”方孝孺冷笑,“修缮殿宇,需五万两?白云观去岁工部报备的修缮费用,不过三千两。多余的四万七千两,用到何处去了?”
“此乃观中内务,与大人无关。”
“那这玉佩呢?”方孝孺举起那半块青玉,“周平、钱富贵皆指认,此乃‘青龙’信物。为何在你身上?”
“玉佩是贫道偶然所得,把玩之物。难道身上带块玉,便是谋逆?”
一句句,滴水不漏。方孝孺看向李景隆,眼中露出凝重。这老道心理素质极好,寻常审讯,怕是问不出什么。
李景隆上前一步,低声道:“清虚子,你可知道,雷横已经快不行了。失血过多,又无良医,最多活到今夜子时。他若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届时,所有罪名,可都要你一人担了。”
清虚子眼神微动,但依然沉默。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李景隆盯着他,“等‘青龙’救你,或是……灭口。但这里是诏狱,北镇抚司最深处。别说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等的人,来不了。”
“贫道听不懂李大人在说什么。”清虚子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李景隆知道问不下去了,示意方孝孺离开。走到甬道中段,他低声道:“方师傅,这老道嘴硬,但雷横是个突破口。他伤势重,意志已垮,或许能问出些什么。只是需抓紧,他撑不了多久。”
“老夫这便去问。”方孝孺点头。
两人来到雷横牢前。雷横听到动静,独眼缓缓转动,看到李景隆,眼中迸出刻骨恨意。
“雷横,”方孝孺开口,“你落草为寇,杀人越货,按律当斩。但若肯招供,指认同谋,朝廷或可网开一面,留你全尸,不累家人。”
雷横咧嘴笑了,露出带血的牙齿:“老东西……少废话。要杀……便杀。”
“你为‘青龙’卖命,他可曾想过救你?”李景隆冷声道,“清虚子就在隔壁,毫发无伤。你呢?血流干了,也没人管。值得么?”
雷横眼神一黯,但随即凶狠:“值不值……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事。”李景隆蹲下身,与他平视,“但关你娘的事。雷横,大同府山阴县人,家中有老母六十有二,妻早亡,有一子年方十二。你落草后,化名雷豹,但每月初一,必托人往山阴送十两银子,是也不是?”
雷横脸色大变:“你……你怎知道?”
“锦衣卫想知道的事,没有查不到的。”李景隆声音平静,“你娘眼睛瞎了,靠你寄的银子过活。你儿子在乡塾读书,先生说他聪明,将来或许能考个秀才。你若死了,谁给他们寄银子?你儿子还能读书么?你娘还能活么?”
雷横浑身颤抖,独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匪,此刻竟如孩童般无助。
“告诉我,‘青龙’是谁?那批炮要运给谁?说了,我可保你家人平安,甚至……让你儿子入官学,将来有条出路。不说……”李景隆顿了顿,“诏狱的刑吏,很擅长让人开口。但那时,你家人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雷横痛苦地闭上眼,许久,嘶声道:“我……我说。但你要发誓,保我娘和我儿!”
“我以镇国公之名起誓。”李景隆郑重道。
“青龙……是燕王。”雷横吐出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批炮,是运去天津,接货的是……是燕山卫指挥佥事王聪。他在天津有个私港,我们之前运去的硝石硫磺,都藏在那儿。燕王要那批炮,是要装备……装备一支新军。”
“新军?什么新军?”
“不、不知道……只听清虚子提过,叫什么……‘神策军’。”雷横喘息道,“燕王说,朝廷的新军厉害,他也要有。这炮,就是给神策军用的。”
方孝孺与李景隆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神策军”,这是唐代北衙禁军的名字,朱棣用此名,其心昭然若揭。
“还有,”雷横挣扎道,“清虚子说,燕王在等一个机会……等朝廷乱,等皇上……等皇上……”
“等皇上如何?”
“等皇上……驾崩。”雷横说完,瘫软在地,再无声息。
方孝孺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住袍袖。李景隆示意狱卒唤医官来,但雷横已气若游丝。
就在这时,甬道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锦衣卫百户匆匆跑来,脸色煞白:“公爷!方大人!不好了!清虚子……清虚子死了!”
“什么?!”李景隆霍然起身。
众人急奔回清虚子牢房。只见老道仍盘膝而坐,但七窍流血,面色青黑,显然已气绝。狱卒跪在一旁,浑身发抖:“卑、卑职一直守着,没人进来!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就……就吐血倒下……”
李景隆冲进牢房,仔细查看。清虚子嘴角血迹呈暗红色,有苦杏仁味——是氰化物剧毒。他掰开老道的嘴,在舌下发现一小片蜡丸,已被咬破。
“毒丸藏在嘴里,随时可自尽。”李景隆面色凝重,“但他一直没咬,偏偏在雷横招供后……”他猛地看向雷横牢房方向,“不好!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隔壁牢房传来狱卒的惊呼:“雷横!雷横也死了!”
众人冲过去,雷横已无气息,死状与清虚子一模一样。
“两人口中都藏了毒。”方孝孺声音发颤,“这是……死士。”
李景隆一拳砸在铁栅上。两个最关键的人证,在他眼皮底下死了。这绝不是巧合。清虚子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在雷横招供、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时自尽。而雷横……他本就重伤,又情绪激动,毒发更快。
“查!”他厉声对蒋瓛道,“今日所有进出诏狱的人员,一个不漏!送饭的、送水的、医官、狱卒,全部隔离审讯!还有,清虚子和雷横入狱时,是谁搜的身?”
“是、是卑职亲自搜的。”一个总旗颤声道,“当时他们口中确实无异物……”
“那就是后来有人将毒丸送进去了。”李景隆眼神冰冷,“诏狱有内鬼。”
他看向方孝孺:“方师傅,此事必须立刻禀报陛下。人证虽死,但雷横的供词,足可坐实燕王谋逆。当务之急,是控制燕王,搜查十王府,找到那支‘神策军’的线索。”
方孝孺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老夫这便进宫。李大人,你……”
“我去十王府。”李景隆抓起尚方剑,“蒋指挥使,调集缇骑,随我来!”
“是!”
然而,众人刚出诏狱,一名太监已飞马而至,高声道:“圣上口谕:宣李景隆、方孝孺即刻入宫见驾!不得延误!”
李景隆与方孝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安。这时候突然召见,恐怕……朝中有变。
乾清宫,西暖阁。
朱标坐在御案后,脸色比早晨更差,手中拿着一份奏折,手指微微发抖。见两人进来,他将奏折扔在案上,声音嘶哑:“你们自己看。”
方孝孺拾起奏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已在押)的副手、右都御史陈瑛的急奏。奏折中弹劾李景隆“罗织罪名,构陷藩王,逼死证人,意图激变边关”。附有十七名言官的联名,以及……燕王朱棣亲笔写的《陈情表》。
《陈情表》言辞恳切,字字泣血。朱棣在表中说,他镇守北疆二十年,屡遭蒙古侵犯,身上创伤十余处,皆是为国尽忠所致。今无端被诬谋逆,人证又莫名死于诏狱,显是有人要灭口嫁祸。他愿自请削去王爵,回凤阳守陵,以证清白。但求皇帝明察,勿使忠臣寒心。
“清虚子和雷横,怎么死的?”朱标盯着李景隆。
“服毒自尽,毒丸藏在口中。”李景隆沉声道,“但臣已问出关键口供,雷横死前招认,‘青龙’便是燕王,那批炮是运往天津,装备燕王私练的‘神策军’。燕王在等……等陛下驾崩,便起兵夺位。”
“口供呢?”朱标问。
“雷横说完便毒发,未及画押。但当时方师傅、蒋指挥使及数名狱卒皆在场,可为人证。”
“人证……”朱标苦笑,“现在满朝都在传,是你李景隆为了坐实燕王罪名,故意逼死清虚子,又毒杀雷横,伪造口供。连方卿……”他看向方孝孺,“都有人弹劾你与李景隆勾结,陷害亲王。”
方孝孺跪地:“陛下!老臣以性命担保,雷横供词句句属实!燕王确有谋逆之心,其练私军、购火炮、勾结妖道,证据确凿!陛下若再迟疑,恐酿大祸!”
朱标闭上眼睛,许久,缓缓道:“四弟的《陈情表》里说,他愿交出兵权,回凤阳守陵。你们觉得,他是真心,还是以退为进?”
李景隆心头一沉。朱棣这招以退为进,太高明了。主动交权,示弱表忠,反而将皇帝置于两难:若准了,便是坐实了“鸟尽弓藏、猜忌兄弟”的恶名;若不准,又显得心虚。
“陛下,”李景隆急道,“此乃缓兵之计!燕王若真无二心,为何私练新军?为何购置火炮?又为何与周家、清虚子等勾结?雷横虽死,但天津的私港、那支‘神策军’,必有其事!当立刻搜查十王府,控制燕王,同时派兵赴天津,查封私港,擒拿王聪!”
“搜查十王府?”朱标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以何罪名?人证死了,物证不足。就因为一个死囚的几句话,朕便要去搜亲弟弟的府邸?九江,你让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李景隆哑口无言。他知道皇帝在怕什么。怕逼反朱棣,怕内战,怕史书骂名。
“你们先退下吧。”朱标摆摆手,“此事……容朕再想想。”
离开乾清宫,方孝孺长叹:“陛下……终究是顾念兄弟之情。”
“不是顾念,是顾忌。”李景隆低声道,“燕王经营二十年,朝中、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若贸然动手,恐生大变。陛下在等,等一个确凿的证据,等一个……不得不动的时机。”
“可时机不等人!”方孝孺急道,“若让燕王回了北平,便是放虎归山!”
“他回不去。”李景隆望向十王府方向,“陛下虽未下旨搜查,但也不会放他走。十王府,现在是座华美的囚笼。而我们……”他转头看向方孝孺,“要在他挣脱囚笼前,找到铁证。”
“去哪里找?”
“天津。”李景隆决然道,“我亲自去。雷横说私港在天津,接货人是王聪。找到私港,擒住王聪,拿到燕王练军的实证。届时,陛下不想动,也得动。”
“可陛下让你我留在南京……”
“所以得秘密去。”李景隆道,“方师傅,你留在朝中,稳住局势。我今夜便走,快马去天津。多则十日,少则五日,必有消息。”
“太险了!燕王在天津必有安排……”
“再险也得去。”李景隆握紧尚方剑,“方师傅,南京就拜托你了。务必盯紧十王府,盯紧朝中动向。还有……”他压低声音,“提防陈瑛等人。他们,很可能是燕王的人。”
方孝孺重重点头:“你放心。老夫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奸佞得逞。”
两人在宫门外拱手作别。夕阳西下,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血色。
李景隆翻身上马,向城外驰去。他要去天津,去揭开那个“神策军”的秘密,去找出能置朱棣于死地的铁证。
而此刻的十王府内,朱棣正站在窗前,望着天边如血的晚霞,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李景隆,你终于……要来了。”
他身后,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殿下,都安排好了。天津那边,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自投罗网。”
“好。”朱棣缓缓转身,眼中杀机毕露,“这一次,让他有去无回。”
窗外的晚霞,红得像血,像火,像一场即将到来的、席卷天下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