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和衣躺在榻上，闭目假寐，实则耳听八方。窗外传来晨起小贩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码头方向隐约的汽笛声——松江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天不亮便已苏醒。但他注意的，是客栈内外的异常响动。
昨夜从“福顺昌”回来，他便察觉被人盯上了。客栈前后多了几个闲汉，看似无所事事，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二楼。掌柜的对他态度也微妙，送热水时多问了几句“李老板做哪行”“何时离店”。显然，钱富贵已起了疑心，正在查他底细。
“公爷，”石勇闪身进屋，低声道，“后院墙外多了两个人，盯了一夜。看身形步态，是练家子。前门那个卖炊饼的，换了三拨人，眼睛总往楼上瞄。”
“让他们盯。”李景隆坐起身，“吴靖那边有消息么？”
“有。”石勇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昨夜子时，松江水师营地收到天津转来的电报，是冯诚将军发的。说已押送人犯、物证抵津，昨日已上奏朝廷。另外……”他顿了顿，“燕王的车驾，已过徐州，最迟后日抵京。”
“后日……”李景隆拆信细看。冯诚的奏报很详细：生铁、硫磺、硝石数量，刘老七、疤脸汉子的初步口供，密账抄本……这些都足以坐实“福顺昌”走私军火。但关于“青龙”，线索依然模糊——刘老七只知代号，不知其人；疤脸汉子是亡命徒，拿钱办事；账房先生倒是知道多些，但昨日在押解途中“突发急病暴毙”，显然是灭口。
“死得真是时候。”李景隆冷笑，将信在灯上点燃，“告诉吴靖，让他派一队可靠水兵，扮作苦力，在‘福顺昌’码头周边盯着。特别是今天，看有无船只紧急出港，或有大宗货物转移。”
“是。”石勇又道，“还有一事，公爷。松江市舶司提举王涣，昨夜悄悄来过，留下一句话。”
“说。”
“他说：‘福顺昌’的钱富贵，今晨去了城西‘白云观’，见了位京城来的道士。那道士……乘坐的马车，是北平燕王府的制式。”
李景隆瞳孔一缩。燕王府的道士？来松江做什么？他猛然想起，朱棣崇信道教，身边常有方士出入。这道士此刻出现在松江，与钱富贵密会，绝非巧合。
“白云观……”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城西方向，“石勇，备车，去白云观。”
“公爷，这太冒险了！若真是燕王的人……”
“正是因为是燕王的人，才要去会会。”李景隆换上一身半旧道袍，戴上方巾，扮作游方道士，“你带两人，远远跟着，见机行事。”
辰时三刻，白云观。
这座道观不大，但香火颇盛，因观主清虚子据说有“未卜先知”之能，常有权贵来访。李景隆混在香客中进了山门，目光扫过前殿。几个小道士在洒扫，并无异常。他踱步至偏殿，见廊下站着两个精壮汉子，虽作寻常家仆打扮，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是军中好手。
偏殿门虚掩，里面传出低语声。李景隆假作欣赏壁上壁画，侧耳细听。声音很轻，但隐约可辨：
“……‘海鹄’被截，冯诚已上奏……朝廷必彻查……‘青龙’的意思是，该断的线，要断干净……”
是钱富贵的声音，带着惶恐。
另一人声音苍老，语调平缓：“慌什么。‘海鹄’的货，不过是皮毛。真正的‘大货’，早已出海。朝廷查不到根上。倒是那个姓李的商人，什么来路？”
“还在查。但他有那半块玉佩……莫非是‘青龙’派来试探的？”
“试探？”苍老声音冷笑，“‘青龙’若要试探，自会通知你我。此人来路不明，恐是朝廷鹰犬。你昨日不该见他。”
“那现在……”
“一了百了。”苍老声音淡淡道，“今夜，找几个人，做得干净点。客栈失火，死几个外乡客，寻常事。”
李景隆心头一凛。这是要灭口了。他正要再听，偏殿门忽然开了。一个白发老道缓步走出，手持拂尘，仙风道骨，但眼神阴鸷如鹰。正是清虚子。身后跟着脸色发白的钱富贵。
两人目光扫过廊下，见李景隆背对而立，似在观画，未多留意，匆匆往后院去了。
李景隆不动声色，等他们走远，才转身出了道观。石勇迎上来，低声道：“公爷，后门有辆马车，刚走。看方向，是往码头去了。跟不跟？”
“不跟。”李景隆上车，“回客栈。他们既想灭口，咱们就将计就计。”
午时，悦来客栈。
李景隆让石勇去买了几桶火油、硫磺、硝石，藏在房中。又让两名护卫扮作伙计，在客栈前后门、楼梯口洒了细沙——有人踩过，必有声响。他自己则在房中布置了几处简易机关：门闩上系了铜铃，窗栓连着绊索，床下藏了把装好弹药的手铳。
“公爷，咱们何不先撤？”石勇不解，“既知他们要动手，不如换个地方。”
“撤了，怎么抓现行？”李景隆检查着手铳机簧，“今夜他们若来，便是人赃并获。届时拿下，严刑拷问，不怕问不出‘青龙’是谁。再者……”他顿了顿，“我也想看看，燕王府这道士，敢不敢在松江地界，对钦差动手。”
“可咱们人少……”
“人少，有火器。”李景隆从行囊中取出几个拳头大的铁球，表面粗糙，有引信，“格物院新制的‘震天雷’，昨晚吴靖悄悄送来的。今夜，让他们尝尝鲜。”
石勇眼睛一亮。这“震天雷”他见过试爆，声如霹雳，铁片横飞，五步之内人畜难逃。有这东西，来多少人也不怕。
一切布置妥当，已是申时。李景隆让石勇和护卫轮流歇息，养精蓄锐。他自己坐在窗边，摊开松江地图，脑中推演今夜可能的情景。
忽然，楼下传来喧哗。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锦衣卫办案！闲人避让！”
李景隆眉头一皱。锦衣卫？松江的锦衣卫百户所，他打过招呼，若无急事，不会来扰。怎会突然上门？
他示意石勇下楼查看。片刻，石勇带上来一个面生的锦衣卫总旗，三十来岁，眼神精明，见到李景隆，单膝跪地：“卑职松江锦衣卫百户所总旗周琮，参见公爷。有紧急密报。”
“讲。”
“卑职今晨奉命监视‘福顺昌’，见其有批货物秘密转运至吴淞口码头，装上一艘‘海龙号’福船。船已于午时出港，往东北方向去。卑职已派快船尾随，但‘海龙号’船速极快，恐追不上。”
“海龙号？”李景隆霍然起身，“船上装的什么？”
“据码头力夫说，是二十个长木箱，极沉，要八人抬一箱。看形制……像是火炮。”
火炮！果然是那批佛郎机炮！李景隆心头一沉。“海龙号”昨日出港，他本以为已追之不及，没想到竟在松江装货。钱富贵昨日见他，是缓兵之计，实则已安排货船连夜出海。
“船上何人押运？”
“有十余名护卫，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卑职认得，是‘福顺昌’拳养的头号打手，姓雷，浑号‘独眼龙’。此人凶悍，身上背着七八条人命。”周琮顿了顿，“还有……清虚子那老道，也上了船。”
清虚子也走了？这是要携炮潜逃，彻底断线。
“你的快船，追得上么？”
“难。‘海龙号’是特制快船，顺风时一个时辰能跑五十里。卑职的快船虽不慢，但差了一截。除非……”周琮犹豫，“除非有水师战船拦截。”
李景隆走到窗边，望向吴淞口方向。此刻东南风正盛，“海龙号”若全速前进，入夜前便能驶出长江口，进入外海。一旦入海，再想拦截，便如大海捞针。
“石勇，备马，去水师营地。”他抓起披风，“周总旗，你带路。另外，传我手令给松江知府，即刻查封‘福顺昌’所有产业，锁拿钱富贵。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是！”
未时三刻，松江水师大营。
参将吴靖接到通报，匆匆迎出。这位三十出头的将领是吴祯的侄子，虎背熊腰，有乃叔之风。见李景隆亲至，他已知事态严重。
“公爷，末将已接到冯将军电报。‘海龙号’的事，末将也刚知晓。已命两艘巡哨船出港，但恐追之不及。”吴靖脸色难看，“末将失职，竟让贼人在眼皮底下装炮出海……”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李景隆直奔地图前，“‘海龙号’出长江口，会走哪条航线？”
“往东北，要么去辽东，要么去朝鲜，甚至可能去倭国。”吴靖指着海图，“但眼下东南风盛，去倭国是逆风，可能性不大。最可能还是辽东，或绕道山东，去天津。”
“天津？”李景隆眼神一凝，“冯诚刚在天津查了‘海鹄号’，他们敢去？”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吴靖道，“且天津是北方第一大港，商船云集，容易混入。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燕王后日抵京。若‘海龙号’在天津靠岸，这批炮……”
“便是献给燕王的‘大礼’。”李景隆接口，眼中寒光闪烁。
他想起清虚子与钱富贵的对话：“真正的‘大货’，早已出海。”原来指的是这批炮。而“青龙”要这批炮，不是为走私牟利，是为武装某支力量。若这批炮落到燕王手里，以他操练燕山卫的手段，不出半年，便能练出一支可怕的火炮兵。
“吴将军，你水师最快的船，要多久能追上‘海龙号’？”
吴靖苦笑：“公爷，水师战船虽坚，但速度不及商船。最快的是两艘新下水的‘飞剪’式通讯船，一个时辰能跑六十里，但载不了炮，兵不过二十。追上也无用。”
“无需载炮，能载人即可。”李景隆决断，“给我一艘‘飞剪船’，我带二十名好手，追上去，登船夺炮。你率主力战船随后接应。”
“这太凶险了！”吴靖急道，“‘海龙号’有炮，有亡命徒。公爷只带二十人，无异羊入虎口！”
“凶险，也得去。”李景隆抓起尚方剑，“若让这批炮落入奸人之手，才是真的祸国殃民。吴将军，执行命令！”
吴靖知劝不住，咬牙道：“末将领命！公爷，带上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手铳，“格物院新出的六连发，末将试用过，五十步内，可穿铁甲。”
李景隆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吴靖肩膀：“松江这边，交给你了。钱富贵务必拿下，要活的。清虚子与燕王府的往来证据，也要搜齐。”
“末将明白！”
申时正，吴淞口码头。
一艘细长如箭的“飞剪船”已升帆待发。二十名水师精锐全副武装，带足了弓弩、手铳、炸药。李景隆一身黑色水靠，腰佩尚方剑，手执六连发，站在船头。
“公爷，”石勇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海龙号’出港已两个时辰，顺风，应在一百五十里外。咱们全速，入夜前能追上。但入夜后海上难辨，恐追丢。”
“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李景隆望向东北方海面。那里，海天相接处，已见乌云翻涌。
“开船！”
“飞剪船”如离弦之箭，破浪而出，直追向那艘载着火炮与阴谋的“海龙号”。
而此刻，南京城中，燕王朱棣的车驾，刚刚驶过朝阳门。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海上、在朝堂，同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