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办处签押房内彻夜灯火通明。李景隆面前摊着三份连夜整理出的卷宗:一份是淮河炸桥案现场勘验记录,附有火药残留分析、桥墩结构图、工匠口供;一份是宝通当铺及周家的背景调查,包括胡掌柜二十年来的生意往来、周家的族谱、产业分布、主要合伙人;还有一份是锦衣卫从山西发回的密报,详细列明了近半年山西各地硝石硫磺异常流向。
“关键在周崇仁。”李景隆用朱笔在周家当家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此人是关键。但他远在大同,我们动不了。即便能抓,没有铁证,他一个‘合法商人’的名头就能挡住。更何况……”他顿了顿,“朝中必有人保他。”
“那就从南京入手。”赵铁柱指着卷宗上“周安”的名字,“赎当的周安,工地的周爷,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找到他,就能撬开缺口。”
“怎么找?”徐光远皱眉,“南京城百万人口,叫周安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何况这很可能是个化名。”
“不一定是化名。”李景隆走到墙边,那里贴着一张手绘的南京城坊巷图,“你们看,周家产业在南京主要集中在三处:城西的骡马市,有他们的货栈;城南的颜料坊,有染坊;还有城北的码头,有仓库。这个周安若真是周家的人,来南京办事,必然要与这些地方联络。”
他手指在三个位置点了点:“赵铁柱,你带人去骡马市,查最近三个月,有无北方来的、右手缺指的生面孔。徐光远,你去颜料坊,查周家染坊的账目,特别注意大额、异常支出。我亲自去码头仓库。”
“大人,您亲自去?”徐光远有些担心。
“有些事,必须亲眼看看。”李景隆穿上深色常服,外罩一件半旧披风,“另外,传话给北镇抚司的刘镇、陈锋,让他们继续盯死宝通当铺的胡掌柜。此人贪财怕死,是个突破口。”
辰时三刻,南京城北龙江码头。
江风带着水汽和鱼腥味扑面而来。码头沿岸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漕运的粮船,有海商的货船,也有渔民的舢板。力夫们喊着号子装卸货物,商人、水手、税吏穿梭其间,喧闹而充满生机。
周家的仓库位于码头西侧,是排砖木结构的库房,门口挂着“晋德隆货栈”的匾额。李景隆扮作北方来的布商,带着两个扮作伙计的锦衣卫,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这位爷,看货?”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迎上来,眼神精明。
“看看生漆,要上好的山西漆。”李景隆操着一口略带北方口音的官话。
“有,有,里边请。”管事引着他们往里走,库房里堆满各种货物:生漆、桐油、麻绳、铁钉,还有成捆的皮货。李景隆边走边看,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你们东家是大同周家?我前些年跑口外,跟周大掌柜打过交道,他那只手……”他做了个缺指的手势。
管事脸色微变,随即笑道:“爷好记性。我们东家确实是周老爷。您要找周老爷?”
“不找他,就想问问,他手下是不是有个叫周安的管事?右手也缺指头的。我欠他个人情,想还。”李景隆说得自然而然。
管事眼神闪烁了一下:“周安?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不常在南京,常在外头跑。”
“跑哪儿?口外?”
“这……小的不清楚。”管事明显谨慎起来,“爷,您看漆么?”
李景隆知道问不出更多了,随便看了几桶漆,谈了价,付了定金,约定三日后提货。离开货栈,他对身边一个锦衣卫低声道:“盯死这个管事。他刚才听到周安名字时,瞳孔收缩,右手不自觉地捏了衣角——他在撒谎,而且紧张。”
“是。”
同一时间,城南颜料坊。
徐光远以“工部采买”的名义,查到了周家染坊的账本。账目做得干净,但有一处异常:今年二月到三月,染坊从山西调来三批“特殊染料”,价值三千两,但入库记录含糊,出库记录全无。问掌柜,只说“是东家自用的,不外卖”。
“自用?什么染料值三千两?”徐光远冷笑,让随行的户部老吏仔细核对。老吏翻着账本,忽然“咦”了一声:“徐大人,您看这里。”
他指着一行小字:“‘二月廿三,支银五百两,付周爷茶水钱’。记账格式与其他支出不同,且无具体事由。”
“周爷……”徐光远眼睛一亮,“能查到这五百两的支取凭证么?”
掌柜支支吾吾。徐光远直接亮出督办处的牌子:“本官奉旨查案,阻挠者,以同谋论处!”
掌柜吓得跪下,抖着手从暗格里取出一张借据。上面写着:“今借到晋德隆染坊纹银五百两,立据人周安,保人胡三。”日期是二月廿三,签字画押,手印清晰。关键的是,借据空白处有个不起眼的标记——和宝通当铺赎当记录上的朱砂暗记,一模一样。
“周安,胡三……”徐光远将借据小心收好,“掌柜的,这个胡三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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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宝通当铺胡掌柜的侄子,在染坊帮闲。”
线索,串起来了。
傍晚,督办处签押房。
三路人马汇合,信息拼凑。
赵铁柱在骡马市查到,三月初,确实有个右手缺指、北方口音的汉子,在周家货栈住过几天,自称姓周,是东家派来对账的。此人深居简出,但有人看见他夜间出入过宝通当铺。
徐光远拿到了周安的借据和染坊异常调货记录。
李景隆这边,盯梢的锦衣卫回报,货栈管事在他离开后,立刻去了城东一家茶馆,与一个蒙面人密谈了半柱香时间。蒙面人离开时,锦衣卫远远尾随,见他进了秦淮河畔的一座小院——那是南京城里最有名的暗娼馆“藏春阁”。
“藏春阁的老板,姓胡,正是宝通当铺胡掌柜的远房堂弟。”刘镇补充道,“而且,胡掌柜这个堂弟,年轻时在山西当过马匪,后来洗白来了南京。他的手底下,养着一批亡命之徒。”
李景隆将线索在脑中飞快重组:周安(周爷)受周家指派来南京,与胡掌柜勾结,通过胡掌柜的堂弟雇佣亡命之徒,盗取工地火药,炸毁淮河大桥。事后,周安赎走当票上的金镯(很可能是定金或酬劳),胡掌柜灭口工地守卫和账房。而周家之所以这么做,背后必然有更大的主使——可能是朝中反对新政的势力,也可能是……某个藩王。
“大人,现在抓人么?”赵铁柱问。
“不,还不够。”李景隆摇头,“周安是条小鱼,胡掌柜也不过是中间人。我们要钓的,是背后的大鱼。现在抓,打草惊蛇,他们可以推个替死鬼出来,线索就断了。”
“那怎么办?”
“等。”李景隆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的南京城,“周安在南京的任务还没完,否则他不会冒险留下。胡掌柜急于出货,但被我们吓住了,暂时不敢动。但他们背后的人,等不起。淮河桥一炸,新政受挫,朝中反对声起,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接下来,他们必然还有动作——要么继续破坏其他工程,要么在朝中发力,逼陛下处置我。”
他转身,眼中寒光闪烁:“我们就等他们动。赵铁柱,加派人手,盯死周家货栈、染坊、当铺、藏春阁。徐光远,你以督办处名义,行文五城兵马司,就说近来有江洋大盗流窜至南京,可能藏匿于码头、货栈、娼馆等地,请他们协助巡查——这是敲山震虎,逼他们慌。”
“那朝中……”
“朝中我来应对。”李景隆提起笔,“陛下给了十日,这才第二天。有些人,已经等不及要跳出来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太监匆匆进来,面色惶急:“李大人,陛下急召!宫里……出事了!”
“何事?”
“懿文太子的灵堂……遭人破坏了!”
李景隆瞳孔骤缩。
乾清宫偏殿,已被布置成太子朱雄英的灵堂。此时殿内一片狼藉:供桌被掀翻,祭品散落一地,太子的灵牌被摔成两半,帷幔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最触目惊心的是,正中的“奠”字白幡上,被人用血写了一个巨大的“冤”字。
朱标站在灵堂中央,背对着门,身体微微发抖。几名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什么时候发现的?”李景隆沉声问。
“酉时三刻。值守太监交班时发现的。”司礼监太监颤声回答,“奴才已查问过,申时到酉时,只有两个负责添香烛的小太监进来过,他们都说没看见异常。酉时正,换班太监进来,就……就这样了。”
李景隆走近细看。供桌是被巨力掀翻的,灵牌是摔断的,白幡上的血字尚未全干,散发着腥气。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血迹,捻了捻,又嗅了嗅。
“是鸡血,不是人血。”他站起身,“凶手故意制造恐怖,但不敢用真的人血,怕犯忌讳。而且……”他环视灵堂,“门窗完好,没有破坏痕迹。能在这个时间、避开守卫潜入灵堂的,必是对宫中布局、值守规律极熟悉的人。要么是宫里人,要么……是有内应。”
朱标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冷得像冰。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
“臣遵旨。”李景隆躬身,“但陛下,此事与淮河炸桥,恐怕是同一伙人所为。他们炸桥,是毁新政;坏灵堂,是乱宫闱,更是……诛心。”
“诛朕的心?”朱标笑了,笑声嘶哑而凄厉,“朕的心,早在雄英走的时候,就死了。他们诛的,是朕最后那点仁慈,那点犹豫。”
他走到李景隆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十日之期,改五日。五日内,朕要看到主谋的人头,挂在午门外。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抹疯狂,让李景隆心头一寒。
“臣……领旨。”
走出乾清宫时,夜色已浓。宫灯在风中摇曳,将李景隆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如鬼魅。
五日。时间又少了一半。
但凶手,也终于沉不住气了。
灵堂被毁,这不再是对新政的破坏,而是对皇权赤裸裸的挑衅。朱标被彻底激怒,接下来的反击,将不再有任何顾忌。
而藏在暗处的那些人,恐怕还没意识到,他们点燃的不是导火索,而是……一座火山。
李景隆快步走向宫门。他必须赶在火山爆发前,找到那些虫子,一只不剩地揪出来。
否则,被岩浆吞噬的,就不只是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