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四月初七,淮河北岸。
晨雾笼罩着宽阔的河面,能见度不过十丈。残破的桥墩基座从浑浊的河水中探出狰狞的断口,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两根本已浇筑完成的钢筋混凝土墩柱,如今一截沉入河底,一截歪斜地杵在水面,露出内部扭曲的钢筋。河面上漂着木板、麻绳、破碎的箩筐,还有几具未来得及打捞的浮尸,随着水流缓缓起伏。
李景隆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面色铁青。赵铁柱蹲在断口处,用匕首刮下一片混凝土碎块,凑到鼻尖嗅了嗅,又递给旁边一个老工匠。
“是火药,没错。”老工匠仔细辨认,“看这爆裂纹路,火药是塞在墩柱预留的泄水孔里引爆的。用量不小,至少二十斤。”
“二十斤……”李景隆声音冰冷,“工地火药库一夜最多领用多少?”
“按规制,夜班领用不得超过五斤,且需三名管事签字,火工全程监督。”负责工地安全的把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卑职查了昨夜记录,只领了三斤,用于炸开河底礁石。这二十斤……不知从何而来!”
“不知?”李景隆转头看向他,“你是说,有人能瞒过守卫、瞒过账房,从火药库里偷出二十斤火药,还带到了工地,塞进桥墩,然后引爆——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把总以头抢地:“卑职失职!卑职愿以死谢罪!”
“你的命,抵不上这座桥,更抵不上那三条人命。”李景隆不再看他,对赵铁柱道,“封锁现场,所有工匠集中看管,分开审讯。重点查:昨夜谁靠近过这两处桥墩?谁负责火药领取和保管?最近半年,有哪些人打听过桥墩结构、泄水孔位置?”
“是。”赵铁柱领命,却又迟疑,“大人,工匠有四百余人,全审一遍,至少需三五日。工期……”
“工期可以拖,人心不能散。”李景隆斩钉截铁,“这是警告,也是试探。若我们草草了事,下次炸的就不只是桥墩了。”
他走到河边,望着对岸朦胧的轮廓。淮河大桥原计划今年八月合龙,是铁路二期的关键节点。如今这一炸,不仅损失数万两白银,工期至少要延误两个月,更严重的是——士气。
“传令。”李景隆转身,“从今日起,淮河大桥工地实行军管。所有工匠编入行伍,五人一保,十人一甲。设岗哨,配弓弩,昼夜巡逻。火药、铁料、粮食,分库储存,领用需我的手令。再有,”他顿了顿,“悬赏: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擒获凶徒者,赏银千两,授官身。”
消息当天就传回了南京。
乾清宫东暖阁,朱标看着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手背青筋暴起。他没有发怒,只是将奏报轻轻放在案上,抬头看向垂手肃立的李景隆。
“你怎么看?”
“有内鬼,有外应,目标明确,计划周密。”李景隆沉声道,“炸的不是寻常桥段,是两根主墩。这说明对方不仅熟悉工地布局,更懂桥梁结构,知道炸哪里能让整座桥前功尽弃。这不是普通工匠或地痞能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
“有懂行的人指点,甚至有朝廷里的人参与。”李景隆直言不讳,“工部、督办处、乃至……宫里,都可能有人泄露图纸、传递消息。更可能是……有人不想让这条铁路修成。”
朱标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觉得,会是谁?”
李景隆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牵涉太广。可能是被新政触动利益的士绅豪强,可能是反对改制的文官集团,可能是被削藩触怒的地方藩王,甚至可能是……朝中那些对“三年不立储”不满、想趁乱谋利的野心家。
“臣不敢妄断。”他最终道,“但臣已令赵铁柱彻查。另外,臣请陛下准允,从锦衣卫调拨人手,协助督办处调查。”
朱标盯着他:“你要用锦衣卫查朝臣?”
“臣只查与工程相关之人。若无内应,二十斤火药出不了库,进不了工地,更到不了桥墩。”李景隆迎上皇帝的目光,“陛下,此事已非简单的破坏工程,而是谋逆。若不彻查严惩,新政将举步维艰,朝廷威严也将扫地。”
朱标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暖阁内只听见铜漏滴滴答答的水声。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准。朕给你手谕,可调动北镇抚司在淮安、扬州的人手。但记住,只查案,不涉党争。若查到……”他顿了顿,“若查到不该查的人,先报朕,不得擅动。”
“臣明白。”
“还有。”朱标从案头拿起另一份奏报,“这是山西巡抚的密折。大同、太原等地,近来有商人大量收购生铁、硝石、硫磺,名义上是制造农具、爆竹,但数量远超常例。你觉得,和淮河的事有关么?”
李景隆心头一凛。山西是晋商大本营,也是北方重要的矿产、物资集散地。大量收购军需原料,这绝不是好兆头。
“臣会派人去查。”
“不必了。”朱标摇头,“朕已命锦衣卫暗中调查。你专心修你的桥,查你的案。其他的……”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朕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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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乾清宫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血色,宫墙上拉出长长的阴影。李景隆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步沉重。
赵铁柱在宫门外等他,脸色同样难看。
“大人,有线索了。”他压低声音,“昨夜值守火药库的两个守卫,今早被发现死在营房里,说是‘突发急病暴毙’。但卑职查了,两人身上有淤伤,口鼻有血迹,是中毒。还有,工地账房先生,一个时辰前收拾细软想跑,被咱们的人截住了,正在审。”
“问出什么?”
“嘴很硬,只说老家有急事。但卑职搜了他的住处,找到这个。”赵铁柱递过一张当票。
李景隆接过一看,是南京城“宝通当铺”的票,当期三个月,当物是“赤金镯一对,重四两”,当银八十两。日期是三天前。
“一个账房先生,月俸不过五两,哪来的金镯子?”李景隆冷笑,“去当铺,查是谁当的,赎当的人又是谁。还有,查他最近和什么人来往,银钱往来。”
“是。”
“另外,”李景隆想了想,“从今天起,你亲自盯淮河工地的火药、物料。所有进出,你签字才算。再调一队神机营老兵过去,配火铳,驻扎工地。告诉弟兄们,非常时期,警惕些,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明白。”
两人翻身上马,向督办处驰去。街市上已开始宵禁,一队队巡城兵丁持枪走过,见是李景隆的旗号,纷纷让道。但李景隆能感觉到,那些士兵眼中,除了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新政触动太多人利益了。修铁路要征地,征地上绅不满;发行债券吸走银钱,商人不满;改制科举冲击士人地位,文官不满;重用工匠、提拔寒门,勋贵不满。如今太子新丧,储位空悬,更是给了所有不满一个宣泄的出口。
淮河断桥,只是开始。
回到督办处,徐光远正焦急地等着。见李景隆进来,急忙上前:“大人,松江徐家回信了,同意朝廷控股五成,也同意缴纳护航费。但提了个新条件——希望朝廷允许徐家参与‘海关债券’的承销,并给予松江、宁波两港的优先通关权。”
“胃口倒不小。”李景隆脱下披风,“告诉他,承销可以,但需缴纳保证金十万两,且承销份额不得超过一成。优先通关权不可能,但若徐家年纳税银超过五十万两,可给予‘诚信商号’评定,通关查验从简。”
“这……他会答应么?”
“他会答应的。”李景隆坐到案后,揉了揉眉心,“徐康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如今朝局微妙,他敢提条件,是试探。我们让一步,是安抚。只要他肯出钱,给点甜头无妨。”
徐光远领命欲退,又想起什么:“对了大人,燕王府有信来。”
李景隆动作一顿:“燕王?”
“是燕王府长史代笔,说是听闻淮河工地出事,燕王殿下深表关切。殿下说,北平也有工匠擅长爆破、筑桥,若朝廷需要,他可派些好手来协助。”
“不必了。”李景隆淡淡道,“回信感谢燕王美意,就说工地已稳,不敢劳烦。另外……以我的名义,送些北平特产给燕王,就说感谢殿下挂念。”
徐光远会意,这是要委婉地告诉燕王:淮河的事,朝廷能处理,不劳费心。
夜深了。督办处书房里,李景隆独对孤灯,面前摊开着淮河大桥的设计图和工地人员名册。他的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脑中飞速推演。
谁有机会接触火药?谁懂桥梁结构?谁能自由进出工地而不引人怀疑?谁最近突然阔绰了?谁和山西那边有联系?谁又和朝中某些人沾亲带故?
线索凌乱如麻,但隐约间,似乎有一条线在暗中串联。当铺、晋商、暴毙的守卫、逃跑的账房、山西收购的硝石……还有,燕王那封“恰到好处”的关切信。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李景隆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南京城沉浸在睡梦中,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巡夜兵丁的灯笼在街巷间游弋,像黑夜中漂浮的鬼火。
远处,隐约传来秦淮河上的歌声,那是为数不多未被宵禁影响的画舫,还在彻夜笙歌。歌声缥缈,唱的是前朝旧词:
“月满秦淮,灯市如昼,少年意气,不识愁……”
不识愁。可这金陵城,这大明朝,早已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李景隆关上窗,回到案前。他提起笔,开始写一份密奏。不是给皇帝的,是给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有些事,皇帝不方便做,锦衣卫可以做。有些人,明面上动不了,暗地里可以查。
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也像毒蛇在草丛中潜行。
这个夜晚,注定有很多人无眠。
而淮河上那些未寒的尸骨,还在冰冷的水中漂浮,等待着一个答案,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