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四月初一,朱标颁布了一道震动朝野的诏书:
“……朕遭丧子之痛,五内崩摧,夜不能寐,昼不思食。思皇考创业之艰,念祖宗付托之重,岂敢以私情废国事?然立储乃万年之本,不可不慎。今皇子年幼,朕春秋尚盛,当以三年为期,悉心教导,观其德才。三年之后,再行定夺。此期间,朝政如常,诸卿各司其职,不得妄议储位。敢有交结藩王、私议继统者,以谋逆论处,族诛不贷!”
诏书用词温和,甚至带着哀伤,但结尾那句“以谋逆论处,族诛不贷”,却让所有读到诏书的人都脊背发凉。这是明确的警告,也是残酷的底线。
“三年……”北平燕王府内,朱棣将诏书副本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我那皇兄,是怕了,还是另有深意?”
谋士道衍(姚广孝)坐在下首,捻着佛珠,眼观鼻鼻观心:“依贫僧看,两者皆有。陛下怕的是,若立幼子,恐生变乱;若立长君,又违祖制。三年缓冲,既可观察皇子成长,也可……观察诸王动静。”
“观察?”朱棣冷笑,“只怕是等着看,谁先沉不住气,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正是。”道衍抬起眼,眼中精光一闪,“所以王爷,这三年,咱们要做的,不是跳,而是……沉。”
“沉?”
“沉心静气,沉潜蓄力。”道衍缓缓道,“陛下在诏书中特意提到‘不得妄议储位’,但没说不能做事。王爷镇守北平,防边御虏,练兵强军,皆是本分。只要不碰那条红线,做什么,都说得过去。”
朱棣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火器。”道衍吐出两个字,“朝廷有格物院,咱们就不能有‘燕山工坊’么?李景隆能造‘镇海级’战舰,咱们就不能改良火铳、铸造火炮么?王爷别忘了,您手里,可有从格物院‘请’来的几位老师傅。”
朱棣眼中燃起火焰。自去年开始,他通过各种手段,从格物院挖来了三名被淘汰或不得志的匠人,其中一人还参与过早期蒸汽机研发。这些人现在都被秘密供养在王府别院,名义上是“为燕山卫修缮军械”。
“可材料、工匠、银钱,都缺。”朱棣皱眉,“朝廷对精铁、火药管制极严,大量采购必被察觉。工匠好手多在官坊,难挖。至于银钱……”他苦笑,“我这燕王府,看着风光,实则年年俸禄还不够养这万余燕山卫。去岁为凑足给朝廷的‘助边银’,连王妃的嫁妆都动用了些。”
道衍却笑了:“王爷,朝廷缺钱,咱们就不能自己找钱么?”
“如何找?”
“开矿。”道衍走到墙边地图前,指向北平西北的群山,“西山有煤,有铁,只是矿脉分散,朝廷看不上。但咱们不需要大矿,只需几处小矿,能供工坊所用即可。至于工匠……不必全要顶尖,只要肯学、肯钻的年轻人,咱们自己培养。银钱,更简单。”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这是去岁至今,与王爷有生意往来的晋商、徽商名单。这些人,想搭上王爷这条船,想将来在北平、在边贸中分一杯羹。只要王爷稍稍透露,燕山卫需改良军备,但户部拨款不足……”
朱棣眼睛一亮:“他们会‘捐输’?”
“不是捐输,是‘投资’。”道衍纠正,“他们出钱,王爷用他们的钱打造军械,保卫边疆,边贸才能畅通。将来王爷在朝中说话更有分量,他们的生意也更稳当。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朱棣抚掌大笑:“好个各取所需!就依大师所言。不过……”他收敛笑容,“动作要隐秘,万不可让朝廷,特别是锦衣卫察觉。”
“王爷放心。矿,以民间商号名义开;工坊,设在深山;工匠,从流民、贫家子弟中招募,签死契,与世隔绝。所有银钱往来,走晋商票号,多重转手。即便朝廷察觉,最多查到几个商人违规开矿,与王爷无涉。”
“妙!”朱棣彻底放下心来,又问,“朝廷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李景隆的新政,遇到麻烦了。”道衍道,“他想发行‘新政债券’二百万两,但南京富商认购并不踊跃。一来太子新丧,人心惶惶;二来铁路、海军投入太大,见效太慢,商人们更愿意投资见效快的盐、茶、布匹。如今只售出不到八十万两,缺口巨大。”
朱棣嗤笑:“李景隆以为,光凭一腔热血和皇帝的支持,就能翻天覆地?他太小看人心,也太小看……钱的力量了。”
“不过,”道衍话锋一转,“他也有应对。听说正在筹划‘海关专项债券’,以未来海关税收为抵押,年息提到六分。另外,准备开放部分铁路支线的‘特许经营权’,许商人投资修建、运营,三十年为期,利润分成。”
朱棣神色凝重起来:“这李景隆……倒是懂得变通。若真让他搞成,铁路贯通,海关丰盈,朝廷财力大增,届时……”
“届时王爷再想有所作为,就难了。”道衍接口,“所以,这三年,对王爷是机会,对朝廷,也是机会。就看谁动作更快,布局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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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沉默良久,忽然问:“大师,你说,李景隆此人,究竟是何心思?他力主‘三年不立储’,是真为江山社稷,还是……另有图谋?”
道衍捻着佛珠,缓缓道:“此人,看不透。说他忠,他确实在为大明强盛殚精竭虑;说他奸,他手握大权,与皇帝关系微妙,又极力避免卷入皇位之争。贫僧唯一能看出的,是他心中有个极大的抱负,这个抱负,似乎……超脱了皇权更替,超脱了朝代兴衰。他要做的事,恐怕不只是在位这几十年的功业,而是……要改变千年来的某种东西。”
“改变什么?”
“不知道。”道衍摇头,“但贫僧有种预感,李景隆所图,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大。而王爷将来若想成事,此人……要么为大用,要么为大患。”
朱棣眼神一凛。
同一时间,南京新政督办处。
李景隆看着手中的财务报表,眉头紧锁。债券销售不及预期,铁路二期的勘测队已派出,民夫招募在即,每天都是真金白银的花销。户部尚书夏原吉昨日来诉苦,说内帑已拨出五十万两,再拨就要动边防军饷了。
“大人,松江徐家的回信。”赵铁柱递上一封信。
李景隆展开,是松江巨商徐康(虚构人物)的亲笔。信中委婉表示,徐家愿认购债券十万两,但有两个条件:一,希望获得松江至苏州铁路支线的特许经营权;二,希望朝廷允许徐家船队悬挂大明龙旗,赴南洋贸易,并给予一定的火炮自卫权。
“胃口不小。”李景隆放下信,“既要路权,又要海军保护,这是想当东南海上的土皇帝。”
“那回绝他?”
“不。”李景隆摇头,“可以谈。路权可以给,但需朝廷控股至少五成,运营需受督办处监管。至于龙旗和火炮……告诉他,朝廷正在组建‘海运护航队’,商船缴纳护航费,可受舰队保护。但私船武装,绝无可能。”
“这……他会答应么?”
“由不得他不答应。”李景隆冷笑,“海关数据我看过,徐家去年走私南洋的丝绸、瓷器,逃税至少二十万两。我没让海关去查他,是给他面子。他若识相,就该知道进退。”
正说着,徐光远匆匆进来,脸色难看:“大人,出事了。淮河大桥工地,昨夜遭人破坏,刚打下的两根桥墩基座,被炸塌了!”
“什么?!”李景隆霍然起身,“人员伤亡如何?”
“死三人,伤十一人,都是夜班工匠。凶手……没抓到,用的火药是工地自用的,显然是内鬼。”
李景隆面色铁青。淮河大桥是铁路二期的咽喉工程,这里出事,整个工期都要延误。
“赵铁柱,你带人亲自去查。把工地所有人,从头目到杂役,全部筛一遍。重点查最近半年新招的,特别是……从山西、河北来的。”
“大人怀疑是……”
“不一定,但小心无大错。”李景隆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不想让这条铁路修成,更不想让新政顺利推行。”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徐光远,你拟个章程。从即日起,所有重点工程,实行‘联保制’。工匠五人一保,互相监督,一人出事,全保连坐。工程物料,特别是火药、精铁,建立严格台账,领用需三级签字。再设‘工事巡检队’,昼夜巡逻,配发火铳,有权先斩后奏。”
徐光远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是否太严苛?恐引起工匠不满。”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李景隆转身,眼中寒光闪烁,“太子遗愿,新政必须成。任何阻碍,不管是谁,不管什么理由,都要碾过去。若有人不满,让他们来找我。若有人敢伸手……”他一字一顿,“就剁了那只手。”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春雨,终于瓢泼而下。
雨幕中,南京城一片朦胧。皇城、官署、街巷、民居,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而在这片朦胧之下,雄心与野心,忠诚与背叛,理想与阴谋,都在这个多事的春天里,悄然滋生,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网的中心,是那个空悬的储位。
网的边缘,是无数双或明或暗、或忧或喜的眼睛。
而三年之期,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