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三月十九,太子薨逝的次日。
南京城笼罩在一片惨白的素色中。家家户户门楣悬白,商铺歇业,茶楼酒肆的喧嚣消失殆尽,连秦淮河上的画舫都系了白绸,静静泊在岸边。街头偶有行人,皆垂首疾走,不敢高声。只有报丧的钟声,每隔一个时辰便在皇城方向响起,沉闷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但紫禁城谨身殿内的气氛,比宫外的哀戚更加凝重百倍。朱标一身素服,头戴乌纱,端坐龙椅之上。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下方同样身着素服的文武百官。
“太子之事,朕心已碎,不愿多言。”朱标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然国不可一日无储。今日朝会,便是要议此事。”
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官员都低下头,不敢与皇帝对视,更不敢第一个开口。立储,这本是国朝头等大事,但此时此刻,却成了最棘手的难题。
礼部尚书郑沂硬着头皮出列,捧笏躬身:“陛下,按《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今懿文太子(追封)既薨,陛下尚有皇子二人:皇次子允熥,年七岁;皇三子允熙,年三岁。当立皇次子为储。”
“臣附议。”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出列,“允熥皇子虽幼,然天资聪颖,可早定名分,以安天下人心。”
立刻有数名文官出列附和。这是最稳妥、最符合礼法的选择。
但武将班列中,有人轻咳一声。众人望去,是魏国公徐辉祖。他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有异议。储君乃国本,关乎江山社稷。今北有蒙古虎视,东有倭寇未平,海外番夷亦蠢蠢欲动。值此多事之秋,储君当有定国安邦之能。允熥皇子年幼,若立为储,至少需十年方可亲政。这十年间,若国有大变,何以应对?”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你们文官要立幼子,万一皇帝有个好歹,幼主临朝,这江山稳得住么?
“徐公此言差矣!”郑沂反驳,“正因国事艰难,更需早定名分,以免宵小生心。至于治国之能,可择贤臣辅佐,悉心教导,待皇子长成……”
“教导?”徐辉祖冷笑,“郑尚书,你熟读经史,当知史上幼主登基,权臣当道、外戚专权、宦官干政的还少么?远的不说,本朝洪武十五年,懿文太子(朱标)便是十五岁开始监国,历练多年,方有今日之明。若立七岁幼童,这十年,谁来主事?是你郑尚书,还是我徐辉祖?”
这话诛心,郑沂脸色一变:“徐公慎言!吾等皆为臣子,自当恪尽职守,岂敢有非分之想!”
“好了。”朱标淡淡开口,止住了争论。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李景隆:“李卿,你意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这位刚刚加封镇国公、手握先斩后奏大权的新贵,他的态度,可能比在场所有人都重要。
李景隆出列,深深一揖:“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仓促。”
“哦?”
“立储固是国本,但眼下有三难。”李景隆声音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一难,陛下正值春秋鼎盛,若过早立幼子,恐生觊觎之心。二难,允熥皇子确系年幼,纵立为储,十年内难当大任,其间若陛下有恙,必生祸乱。三难……”他顿了顿,“藩王。”
最后两个字,让殿内温度骤降。
朱标眼神一凝:“说下去。”
“陛下有皇子二人,然陛下尚有兄弟数人,皆在壮年,且各有功勋、各有势力。”李景隆缓缓道,“燕王镇守北平,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甚高;周王贤明,精通医术,在士林民间颇得人望;楚王勇武,坐镇武昌,控扼长江。此外齐、湘、代、岷诸王,皆非庸碌。若此时立幼子,诸王会作何想?会否有人认为……主少国疑,有机可乘?”
“大胆!”郑沂怒喝,“李景隆,你竟敢妄议宗室,挑拨天家亲情!”
“臣只是陈述事实。”李景隆神色平静,“诸王是否忠心,不在臣一言。但为江山社稷计,不能不做最坏打算。”
朱标沉默良久。他知道李景隆说的是实情,也是他这些天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根源。雄英在时,一切都不是问题。雄英没了,那些被他压制、安抚、制衡的兄弟们,那些潜藏在血脉之下的野心,会不会重新燃起?
“依你之见,当如何?”
“臣有三策,供陛下圣裁。”李景隆道,“上策,暂不立储,以观皇子成长。陛下可下诏,言悲痛过度,三年内不议储位。此期间,悉心教导两位皇子,择贤臣为师,授以文武之道。三年后,观其才德,再行定夺。”
“中策,若陛下必欲立储,可立允熥皇子,但同时……”他加重语气,“需削藩。”
殿内一片吸气声。削藩!这是比立储更敏感的话题!
“如何削?”
“诸王就藩多年,护卫、庄田、属官,已渐成气候。可逐步削其护卫,收其兵权;限其庄田,减其财源;调其属官,弱其臂膀。同时,以厚禄、虚衔安抚,使诸王富贵无忧,却无实权可恃。如此,纵是幼主登基,诸王亦无力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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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策呢?”
“下策……”李景隆抬头,迎上朱标的目光,“立贤。”
这两个字,石破天惊。
朱标瞳孔微缩:“你是说……”
“陛下,臣只是列出所有可能。”李景隆垂下眼,“《皇明祖训》亦有言:‘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今陛下有皇子,此条自不适用。然若为江山万年计,立长君,确是最稳之法。陛下诸弟中,燕王雄才大略,周王仁厚贤明,皆是人选。只是……”他顿了顿,“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且必引发朝野动荡,非万不得已,不可行之。”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李景隆这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言论震住了。立藩王?这等于是在动摇国本中的国本!
良久,朱标缓缓开口:“诸卿以为,李卿三策,何如?”
无人敢应。这已不是简单的立储,而是在选择大明朝未来的道路,甚至是……选择一场可能席卷天下的风暴。
“陛下!”郑沂再次出列,声音激动,“李景隆此言,包藏祸心!立储当以嫡以长,此祖宗成法,天理人伦!岂可因一时之难,便行废长立幼、甚至立弟之悖逆事?此例一开,后世效仿,骨肉相残,国无宁日!臣请陛下,严惩此妄言之徒!”
“臣附议!”
“臣附议!”
文官跪倒一片。武将们则大多沉默,徐辉祖眉头紧锁,显然也在权衡。
朱标看着下方跪伏的群臣,又看向独自挺立的李景隆,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最后,他摆了摆手:
“都起来吧。此事……容朕再思。退朝。”
皇帝没有表态,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谨身殿,个个面色凝重,低声交谈。李景隆被孤立了——文官们对他怒目而视,武官们欲言又止,最后只有徐辉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李景隆独自站在殿前高台上,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檐。春寒料峭,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大人。”身后传来赵铁柱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跟了出来,脸上带着忧虑,“您今日……太冒险了。”
“有些话,总要有人说。”李景隆低声道,“陛下在丧子之痛中,最易做出极端决定。我必须把所有可能、所有后果,摊开在他面前。至于怎么选……”他顿了顿,“那是陛下的事。”
“可那些文官……”
“他们骂我,是怕。怕我真的说动陛下,行削藩、甚至立弟之事。”李景隆冷笑,“他们不是忠于允熥皇子,是忠于‘嫡长继承’这个规矩。这个规矩,保证了文官集团可以通过控制幼主、影响朝政,维持他们的地位。若立长君,如燕王,雄才大略,乾纲独断,还有他们什么事?”
赵铁柱似懂非懂。
“走吧。”李景隆转身下阶,“新政不能停。太子最后的话,我还记着。”
两人穿过宫巷,向宫外走去。路过文华殿时,看见几个小太监领着两个孩童从侧门出来——正是朱允熥和朱允熙。七岁的允熥牵着三岁弟弟的手,两人都穿着素服,小脸苍白,眼神怯生生的。看到李景隆,允熥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见过李师傅。”
李景隆连忙还礼:“臣见过皇子。”
“李师傅。”允熥抬起头,眼中含泪,“大哥……真的没了么?”
李景隆心中一酸,蹲下身,轻声道:“殿下,懿文太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但他会一直看着您,看着大明的。”
允熥咬着嘴唇,重重点头:“我会听话,好好读书,将来……帮父皇分忧。”
多懂事的孩子。可这份懂事,在这吃人的皇权斗争中,又算得了什么?
李景隆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离去。走出宫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文华殿前,在巍峨宫殿的映衬下,渺小得像两株风雨中的幼苗。
而千里之外的北平,燕王府书房内,朱棣刚刚看完南京来的密报。他放下信纸,沉默良久,忽然轻笑出声。
“三年不立储……李景隆啊李景隆,你这是在给本王……争取时间么?”
他走到窗前,望向南方。那里,是南京的方向,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是他蛰伏半生、等待已久的……机会。
“那就看看,这三年,能发生多少事吧。”
窗外,燕山残雪未消,但山脚下的柳树,已抽出了新绿。
春天,终究是来了。可这个春天,注定要在血色与泪水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