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三月初,一场倒春寒裹挟着连绵冷雨,笼罩了江淮大地。南京城的街巷笼罩在迷蒙雨雾中,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檐角滴滴答答的水声昼夜不绝。这本是“春雨贵如油”的时节,但今年的雨来得太急、太冷,宫里宫外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三月十二,深夜。东宫丽春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朱雄英躺在锦榻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上覆着湿毛巾,呼吸粗重。太医令周仁守在一旁,眉头紧锁,手指搭在太子腕间,半晌没有言语。
“如何?”朱标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压抑的焦虑。他显然是匆匆赶来,连外袍都未及披,只着常服,发梢还沾着夜雨的湿气。
周仁连忙起身,跪地叩首:“陛下……殿下这是风寒入体,兼之劳累过度,邪热内蕴。臣已开了发散解表的方子,但……”他顿了顿,声音发苦,“殿下脉象浮紧而数,热势来得很急,恐非寻常风寒。”
“什么意思?”朱标的声音沉了下来。
“像是……时疫。”周仁伏地不敢抬头,“近日南京城中,已有多例相似病症。发热、恶寒、头痛、身痛,重者咳喘。太医院正会同惠民药局排查,疑是春瘟。”
朱标身体晃了晃,被随侍太监扶住。他推开搀扶,走到榻边,看着儿子昏睡中仍紧蹙的眉头,伸手想去碰触,又停在半空。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日午后,殿下从城外回来,就说有些头痛。晚间开始发热,子时已烧得厉害了。”一旁侍立的东宫太监颤声回禀。
“城外?他去城外做什么?”
“殿下……殿下去了沧波门外新开的铁路学堂工地。”太监声音越来越低,“说是要亲眼看看工匠子弟上课的情形。那日雨虽不大,但风冷,殿下在工地待了一个多时辰,还与那些孩童说了话……”
朱标闭了闭眼。他知道儿子最近在忙什么——自天津回来后,朱雄英对工匠、学堂、铁路这些事上了心,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出宫一趟,有时是去督办处看文书,有时是去工地,有时甚至去市井间的工匠聚居区。他劝过两次,但见儿子眼中那种少见的光彩,终究没忍心拦着。
“去传李景隆。”朱标深吸一口气,“还有,把格物院医学所的人都叫来。告诉他们,治好太子,朕重重有赏;若有闪失……”他没说下去,但话中的寒意让殿内众人打了个哆嗦。
半个时辰后,李景隆匆匆入宫。他显然已从传话太监那里知道了情况,脸色凝重,身后跟着医学所副使王履——这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医官,精于伤寒,也是青霉素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行礼后,李景隆直奔榻前。他先仔细观察了朱雄英的面色、呼吸,又轻轻翻开眼皮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
“王医官,你看如何?”
王履诊脉良久,又问了发病经过、症状细节,沉吟道:“确是春瘟。但太子年轻体健,本不该如此凶险。恐怕是连月劳累,正气有亏,又冒雨受寒,以致邪气长驱直入。眼下热毒壅肺,已有咳喘之兆,若再深入……”
他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肺炎,在这个时代,是能要命的。
“你们那个青霉素,可用么?”朱标急问。
王履与李景隆对视一眼,面露难色:“陛下,青霉素对某些热毒症确有奇效。但……其一,此药尚未完成最后验证,毒性、剂量皆在摸索;其二,需先确定病因菌种,青霉素并非对一切瘟毒都有效;其三,提取极难,目前所有存货,不过三剂之量,且纯度存疑。”
“先用药!”朱标斩钉截铁,“有什么后果,朕担着!”
“陛下!”周仁忍不住出声,“此事关乎殿下千金之躯,岂可……”
“难道看着太子就这么烧下去?”朱标猛地转身,眼中血丝隐现,“用!立刻用!”
李景隆拦住还要劝谏的周仁,沉声道:“王医官,取一剂来,稀释后先做皮试。若太子不过敏,再用治疗剂量。我与你一同配药。”
他又转向朱标,深深一揖:“陛下,臣需直言。青霉素并非仙丹,即便有效,也只能杀菌,不能补虚。太子眼下最要紧的,是退热、保元气、防惊厥。汤药、针灸、外敷,皆不可废。需太医院与医学所合力,拟定周全方案。”
朱标看着李景隆,见他眼神清明镇定,心中的慌乱稍稍平复:“好,就依你所言。周仁,你与王履共商方略,一切以太子为重,不得有门户之见!”
“臣遵旨。”
接下来的三天,东宫成了整个太医院和格物院医学所的战场。青霉素皮试通过后,王履谨慎地用了一剂。效果有,但不算显着——高热稍退,但反复,咳喘未减。显然,这次的病原并非青霉素敏感的那一类。
太医们用尽了浑身解数:白虎汤加减清热,麻黄杏仁石膏甘草汤宣肺,针灸退热,推拿通络。朱雄英时醒时昏,醒时还能勉强进些米汤,昏时则谵语不断,说的多是“铁路”“船厂”“学堂”之类的词。朱标罢朝三日,日夜守在榻前,眼见着憔悴下去。
第三日傍晚,李景隆从医学所匆匆赶来,带来一个消息:“陛下,城中疫情有扩散之势。惠民药局报,已收治相似病患百余,死亡七人。病势传播极快,疑似人传人。”
朱标心头一沉:“可查出源头?”
“还在查。但据患病者自述,多曾聚集于人多之处——市集、庙会、工地。尤其……”李景隆顿了顿,“沧波门外的铁路学堂工地,有工匠及子弟十余人发病,症状与殿下相似。”
“工地?”朱标猛地抬头,“太子就是去了那里之后……”
“时间吻合。”李景隆声音沉重,“臣已命封锁该工地,所有接触者隔离观察。但殿下那日接触的工匠子弟,有数人已发病,其中两人……今晨没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朱标的手微微发抖,他看向榻上昏睡的儿子,忽然问:“那些孩子……多大?”
“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六岁。”李景隆低声道,“都是工匠子弟,家境贫寒,原本是铁路学堂招的第一批学徒,管吃住,还教识字算数。那日殿下巡视,还夸他们聪慧,赏了纸笔……”
朱标闭上眼睛。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寒:“传朕旨意:南京城即日起实施防疫令。闭城门,禁聚众,设隔离营。所有病患,集中救治,费用由内帑出。死者……厚殓,抚恤家人。再有,查!给朕查清楚,这疫病到底从何而来!”
“臣遵旨。”李景隆领命,却又道,“陛下,还有一事。殿下病情凶险,臣与王医官商议,或可尝试‘放血疗法’与‘冰敷退热’结合,虽险,但或有一线生机。只是此法极伤元气,需陛下决断。”
朱标走到榻边,握住儿子滚烫的手。那只手瘦削而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腹有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最近又常摆弄工具留下的。他的雄英,他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才十五岁,还没见过大海,没乘过自己设计的船,没等到他规划的那些铁路贯通南北……
“用。”朱标的声音嘶哑,“朕把太子,交给你们了。”
子时,东宫偏殿被临时改成了治疗室。王履亲自动刀,在朱雄英肘窝处切开小口,放出少量黑血。同时,用棉布包裹碎冰,敷于额、颈、腋下。李景隆守在一旁,盯着太子每一丝反应,手中捧着参汤,随时准备灌下。
放血后,朱雄英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高热也略退。但到了后半夜,又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的痰中带血丝。王履脸色变了:“热毒入血,恐成血证……”
最坏的情况,正在发生。
四更天时,朱雄英忽然醒了一阵。他眼神涣散,看着床顶的藻井,喃喃道:“父……父皇……”
“父皇在。”朱标扑到榻前,握住儿子的手。
“冷……”朱雄英打了个寒战,“那些孩子……冷么?”
朱标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不冷,父皇让人送了棉被、炭火。他们都好。”
“那就好……”朱雄英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却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咳罢,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向站在床尾的李景隆:“李……师傅……”
“臣在。”李景隆上前。
“蒸汽机……改进图纸……在我书案……左边抽屉……传动轴……密封……可试试……牛皮垫圈……”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弱。
“臣记住了,殿下放心。”李景隆眼眶发热。
朱雄英又看向朱标,眼神忽然清明了一瞬:“父皇……儿臣……不孝……不能……”
“别胡说!”朱标厉声打断,却已泪流满面,“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等你好了,父皇让你去天津,看‘建文级’下水,让你去松江,看蒸汽纺纱机。你不是说,想造能自己跑的车么?父皇给你拨银子,拨人,让你造!”
朱雄英笑了,笑容虚弱而干净:“谢……父皇……”他闭上眼睛,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雄英?雄英!”朱标惊慌呼唤。
王履急探脉搏,脸色煞白:“陛下,殿下元气将竭,需用猛药吊命!臣有方,用附子、人参、麦冬,大补元气,或可一搏。但此方险极,若不成……”
“用!”朱标嘶吼,“用什么都可以!把朕的参、朕的灵芝、朕库房里所有的珍稀药材,全都拿来!救太子!救朕的儿子!”
天色将明时,那剂号称“能向阎王借命”的猛药灌了下去。朱雄英的脉搏暂时稳住了,呼吸也平顺了些,但人依旧昏迷,体温时高时低。
李景隆站在殿外廊下,看着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雨不知何时停了,但阴云未散,晨风刺骨。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廊下,朱雄英兴奋地跟他说起蒸汽机的改进设想,眼中光芒亮得灼人。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说:“李师傅,我想看看,咱们的大明,能变成什么样子。”
可现在……
身后传来脚步声,朱标走了出来,站在他身旁。一夜之间,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鬓角竟已见了霜色。
“九江,你说实话。”朱标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声音疲惫至极,“雄英他……有几成把握?”
李景隆沉默良久,缓缓道:“陛下,医学有极限,人力有穷时。但臣信,殿下心志之坚,生命力之强,远超常人。他会挺过来的。”
朱标没有追问这个避重就轻的回答。他只是站着,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远处,钟山方向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鸡鸣寺的晨钟。钟声悠长,穿透雨后的薄雾,一声声,敲在南京城尚未苏醒的街巷间,也敲在这对君臣沉重的心上。
新的一天来了。但东宫里的那盏灯,还亮着,还在与死神进行着无声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