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二月末,南京城春寒料峭,秦淮河畔的垂柳却已抽了新芽。贡院街两侧的茶楼酒肆,这几日格外热闹。穿着儒衫的士子们聚在一处,议论纷纷,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扼腕叹息。话题的中心,是三日前礼部张贴出的《建文元年科举改制诏》。
“……自今年始,乡试、会试增‘实学’一科,考算术、格致、地理、农工常识。原四书五经考卷,亦需有实学见解。取士比例:经义六,实学四……”
“荒唐!荒唐至极!”太白楼二层临窗位置,一个三十许岁的青衫举人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满脸愤懑,“科举取士,取的是通晓圣贤之道、能牧民治国的经世之才。如今竟要考那些奇技淫巧、匠作之术,这成何体统!”
同桌几人纷纷附和。一个年长些的秀才捻须道:“王兄所言极是。这实学,说穿了就是李景隆搞出来的那些东西。蒸汽机、铁船、铁路——这些匠人的活计,怎能登大雅之堂?朝廷这是要逼吾等读书人去学工匠之术,斯文扫地啊!”
“何止如此。”另一人压低声音,“听说新政督办处还下了文书,各地官学、书院,需开实学课,聘格物院的人来讲学。咱们南京国子监,下个月就要开第一堂‘格物入门’,授课的居然是格物院一个什么‘匠师’,连功名都没有!”
“哗啦”一声,临桌一个年轻士子猛地站起,面色涨红:“诸君!吾等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去学怎么烧锅炉、造铁船!朝廷此举,是弃圣贤之道,逐末利之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番言论引起一片叫好。楼内群情激愤,有人提议联名上书,有人要去找学政抗议。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白衣书生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安静下来:
“诸君可曾想过,为何朝廷要行此改制?”
众人看向他。书生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癯,眼神沉静,正是国子监监生陈献章(注:历史上明代大儒,此处年轻化)。他放下茶盏,缓缓道:“去岁大同之围,若无新式火炮、铁路运兵,结果如何?东南海疆,若无‘镇海级’战舰,葡萄牙人、倭寇可会退去?这些,都是实学之功。”
“陈兄,你怎可长他人志气!”先前那青衫举人不悦。
“非是长志气,是说实话。”陈献章平静道,“圣贤之道,是治国之本。但若无强兵利器,鞑虏叩关时,能用《论语》退敌么?若无舟船之利,海寇劫掠时,能用《孟子》御寇么?实学,是强国之器。本固而器利,国方能安。”
“可器乃末流!君子不器!”
“但君子需用器。”陈献章反问,“农人用耒耜,方能耕田养民;工匠用规矩,方能制器利国。士人若只知经义,不识实务,如何为官一方,造福百姓?我观这次改制,并非要吾等弃经义,而是要经义与实务结合。既能通圣贤之道,又知民生疾苦、技术利害,如此方为真才。”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熙攘的街市:“诸君不妨看看外面。蒸汽机纺出的棉布,价廉物美,寻常百姓也穿得起;铁路通了,北方的煤、南方的米,流通便捷,物价平稳;海军强了,海商敢远航,带回海外奇货、白银。这些,不是实实在在的利民么?”
楼内一时静默。有人沉思,有人不以为然,但也无人能立刻反驳。
此时,楼下传来马蹄声和吆喝声。众人探头望去,只见一队兵丁护着几辆大车驶过街道,车上盖着油布,露出下面崭新的铁轨截面。车旁有吏员敲锣宣告:
“新政督办处告示——南京至镇江铁路段,即日招募民夫!日给米一升,钱三十文,按月结算!另招识字算数文书,待遇从优!”
人群一阵骚动。有衣衫褴褛的汉子挤上前询问细节,有落魄书生犹豫着是否去应募文书。楼上,那青衫举人冷笑:“看看,与民争利,引车卖浆者流!”
陈献章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诸君慢用,在下要去督办处应募文书之职。”
“什么?”众人愕然。
“家贫,需谋生计。”陈献章坦然道,“且我也想亲眼看看,这铁路、这新政,究竟是如何做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拱手一礼,转身下楼。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留下一楼士子面面相觑。
几乎同时,紫禁城文华殿内,也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论。
朱标端坐御案后,面色沉静地看着下方慷慨陈词的御史郭琏。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是都察院有名的硬骨头,此刻正捧着笏板,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陛下!科举乃国朝取士根本,关乎天下士子人心,关乎圣学道统!贸然改制,强塞所谓‘实学’,此乃动摇国本之举!江南已有士子联名,湖广、山东学政亦上疏质疑。长此以往,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酿成大患啊陛下!”
朱标不语,目光扫向一旁肃立的李景隆。
李景隆出列,躬身道:“郭御史所言,臣不敢苟同。敢问郭御史,何谓国本?民为邦本,本国邦宁。新政所为,铁路、海运、工坊,皆为利民富国。而推行新政,需大量通晓算术、格致、工程之人才。如今朝廷六部、地方州县,懂实学者百中无一,新政文书下达,往往因官吏不解而延误,甚至曲解。此才不配位,如何能成事?”
“强词夺理!”郭琏怒道,“官吏自有官吏之道,在德不在技!若按李大人所言,莫非要让工匠、账房来治国?”
“臣从未如此说。”李景隆语气依然平静,“臣只是认为,为官者,既需通晓圣贤之道以修德,也需明了实务以处事。知农事,方能劝课农桑;知水利,方能防洪抗旱;知工贸,方能兴利除弊。若一味只读死书,不理实务,与赵括何异?”
“你……你竟将天下士子比作赵括!”郭琏气得胡子发抖。
“郭卿。”朱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一静,“李卿之意,是士子当博学务实,并非贬低。朕问你,若一地知县,不懂算术,如何清丈田亩、征收税赋?若一府知府,不懂水利,如何治理河工、防灾赈灾?若一部尚书,不懂工造,如何督造军器、营建工程?”
郭琏一时语塞。
朱标继续道:“太祖高皇帝开国时,曾言‘务实为本’。何谓务实?即是办实事、求实效。朕观历代兴衰,国势强时,皆重实务;国势弱时,往往空谈盛行。如今北有蒙古,东有倭寇,西有番夷,海疆不宁。若无实学强兵利器,若无通晓实务之臣,这江山,坐得稳么?”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前:“改制科举,不是要废经义,而是要经义与实学并重。取士比例,经义仍占六成,实学四成,已是兼顾。至于士子反弹……”朱标目光扫过郭琏,“传朕旨意:今年乡试,实学科考题,由朕亲自拟定。题目皆出自民生实务,绝无刁钻怪题。朕倒要看看,真正的读书人,是只会死记硬背,还是真有经世之才。”
郭琏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辩。皇帝亲自出题,这是表明此事已无可转圜。
退朝后,李景隆被单独留下。朱标看着他,忽然笑了:“九江,今日朝上,你倒是沉得住气。”
“臣只是据理而言。”李景隆道,“其实臣明白,郭御史等人,未必全是迂腐。他们是怕,怕实学兴起,冲击了士人地位,怕将来朝堂上,工匠、商贾之子也能凭实学入仕,打破了士农工商的秩序。”
“你看得很透。”朱标走回御案,手指敲着那份改制诏书,“这秩序,迟早要变。但不是现在。眼下,朕需要的是慢慢来,让实学渗进去,让新一代的官员,既通经义,又懂实务。至于将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李景隆心领神会。皇帝看得比他更远。
“还有一事。”朱标从案头拿起一份奏报,“雄英从天津回来,给朕写了一份三千言的《观船厂有感》。里面详述了船厂运作、工匠生活、技术难点,还提了三条改进建议。朕看了,条条在理,尤其关于工匠子弟教育那一条——建议在各大工坊设蒙学,授实学基础,择优者入格物院深造。这孩子,心思很深。”
他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复杂:“九江,雄英就托付给你了。好生教导,但……也要护他周全。”
李景隆心头一凛,郑重躬身:“臣明白。”
离开文华殿,李景隆没有回督办处,而是去了国子监。监丞早已得到通知,迎他入内。在明伦堂侧厅,他见到了前来应募铁路文书的陈献章。
“学生陈献章,拜见李大人。”年轻人不卑不亢,执礼甚恭。
李景隆打量着他。衣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手指有茧,是常年握笔所致;眼神清澈而坚定。
“为何要来应募?你既在国子监,好生读书,将来科举入仕,岂不更好?”
陈献章答道:“回大人,学生以为,读书在明理,更在践行。学生家境贫寒,幼时曾随家父行商,见过市井百态,知民生多艰。后入监读书,常感所学经义,与民间实情有隔。今朝廷新政,是千载难逢的践行之机。学生愿从最基础做起,了解铁路如何修、民夫如何管、钱粮如何调度。如此,将来若能为官,方知民间疾苦,实务艰难,不至于纸上谈兵。”
李景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不怕耽误科举?不怕同窗非议?”
“科举要考实学了,学生正在学。”陈献章微微一笑,“至于非议……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只求无愧于心。”
“好。”李景隆点头,“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督办处找赵铁柱,他会安排。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工地辛苦,文书琐碎,没有特权。你若做不来,随时可走。”
“学生定当尽力。”
送走陈献章,李景隆站在国子监院中那棵百年柏树下,仰头望去。古树枝干虬结,苍劲挺拔,而树梢新发的嫩叶,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绿意。
新旧交织,破立并存。这就是变革的时代。
远处,贡院街的方向,又有士子聚众辩论的声音隐隐传来。但这声音,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激烈,多了些犹疑,多了些思辨。
风,终究开始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