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第四十三日,队伍在一片难得的干燥丘陵扎营。
连日阴雨暂歇,阳光炙烤着湿漉漉的土地,蒸腾起带着草根腐烂气息的水汽。
埋葬了又一位因瘴疚去世的弟兄后,林珩强压下心中钝痛,决定系统性地了解队伍的医疗状况。
他召集了老军医和所有负责照料伤员的士兵,共七人,围坐在一株巨大的蕨类植物投下的阴影里。
“诸位,”林珩开门见山,尽量让语气平和,
“眼下伤病众多,瘴疠横行。我想知道,大家通常是如何处理伤口溃烂、发热寒战这些情况的?各自都懂得哪些草药方子?不妨都说来听听,集思广益。”
一阵沉默。几位被点名的“医兵”面面相觑,脸上露出窘迫和不安。
最终,年纪最长的、被大家称为“老药头”的士兵搓着手,讷讷地开口:
“少将军……俺、俺们就是……以前在军中看着老医官弄过,跟着学点皮毛。哪敢说懂什么方子……”
“无妨,”林珩鼓励道,“就把你们平时做的说出来就好。”
老药头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
“就……要是见着伤口红肿流水了,就找点……找点看起来能消炎的草,比如蒲公英、马齿苋,捣碎了糊上去。要是发热,就……就多用冷水擦身,熬点姜汤发汗……再、再不行,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说得极其笼统,甚至说不清具体哪种草药对应哪种症状。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补充道:
“有时候也看运气,哪种草用着好像有点效,下回就还用。大多时候……没啥大用。”
他的声音里带着麻木的无奈。
林珩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点名让老药头描述几种常用草药的特征和用途。
老药头的描述模糊不清:
“就是……叶子绿绿的,边上带齿的,好像能消肿。”“那种开小黄花的,嚼碎了有点苦,好像能退热?”
他根本无法准确区分形态相似的草药,更别提药性寒热、君臣佐使的搭配了。
林珩又拿起一株刚才士兵采来的、他辨认出的白芷,问道:
“可知此物何用?”
众人摇头,一脸茫然。
“那……若遇伤口深可见骨,腐烂生蛆,当如何?”
林珩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老药头脸色一白,低声道:
“那……那只能看造化了。用……用烧红的烙铁烫……或者,或者干脆……”
他说不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截肢,或者等死。
而所谓的“烙铁烫”,更是一种近乎酷刑的原始止血消毒法,存活率极低。
林珩沉默了。
他原本以为军中的“医兵”至少懂得一些基本的外伤处理和草药知识,
此刻他才残酷地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医兵”,本质上只是些略有经验的护理员,
甚至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他们的“医术”建立在口耳相传的零碎经验和大量的试错之上,充满了不确定性,
面对复杂的战伤和疾病,几乎无能为力。
前世的医学常识在此刻看来,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天书。
一股无力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指望他们理解“微生物”、“感染机制”、“药理作用”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之前关于青霉素、关于草药精准应用的设想,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切实际。
他看到老药头因他的沉默而愈发紧张,粗糙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其他几人也惴惴不安地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珩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们的错。
在这个时代,系统的医学知识是极其宝贵的资源,往往被世家、官医垄断,
普通士兵哪有学习的机会?他们能凭一点经验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
那股寒意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不能怪他们无知,而要教他们求知!指望不上现成的帮手,那就自己培养!从零开始,手把手地教!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冰霜消融,语气变得异常温和坚定:
“诸位,我不懂医术之时,尚不如你们。你们能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尽力救护弟兄,已是大功一件!过去无人教导,非尔等之过。”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带着忐忑和一丝期盼的脸:
“但从今日起,我教你们!我们不求立刻成为神医,但求多学一点,就能多救一人!你们愿不愿学?”
“愿!少将军!我们愿意学!”
老药头第一个激动地应道,浑浊的老眼泛起泪光。其他几人也纷纷挺直脊背,大声回应。
“好!”林珩拾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圆圈代表伤口。“
那我们今天就学第一课:认草辨症,对症下药。”
他没有使用任何高深术语。
他拿起刚才那株白芷:
“此物,叫白芷。记住它的样子:茎有紫晕,叶有香气,根更香。它性辛温,能排脓消肿,生肌止痛。对于那种流臭脓、伤口发暗、久不愈合的‘阴疮’,用它捣敷或煎汤冲洗,比胡乱用蒲公英效果好。”
他又拿起马齿苋:
“这个,马齿苋,叶片肥厚多汁。它性寒,能清热解毒,凉血止血。适合刚受伤红肿热痛的‘阳疮’,或者轻微的火毒疮疖。但不能用于伤口发冷、不红只肿的情况,用了反而不好。”
他讲得极慢,每说一种草药,就让每个人传看,用手摸,用鼻子闻,甚至允许尝一点记住味道。
他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热毒”(发红发热)和“寒湿”(发暗发冷)伤口的区别,并配上对应的草药。
“看,这是蒲公英,叶缘有波状齿,折断有白色乳汁,用于热毒疮痈。
这是地丁草,开紫花,功效类似但更强……
这是车前草,叶子像猪耳朵,利水消肿,但对伤口作用不大,别搞混……”
他就像一位最耐心的启蒙老师,将脑海中海量的知识,拆解成一口口能咽下的饭食。
他不再空谈理论,而是结合眼前现有的伤员情况,带着医兵们去辨认伤口,再对应刚学的草药知识。
“看李大哥这个伤口,周边红肿,一摸发热,这是热毒未尽,该用马齿苋还是白芷?”
“马、马齿苋!”一个年轻些的医兵试探着回答。
“对!记住,红、肿、热、痛,多想凉性的草药;
暗、沉、流清脓、不疼反木,多想温性的草药。”林珩鼓励地点头。
他还开始教他们最基础的卫生概念,但绝口不提“细菌”。
“为何伤口包扎前要用沸水煮过的布?因为看不见的‘秽气’遇热则散,干净的布能挡秽气。”
他将“消毒”转化为他们能理解的概念。
对于“霉药”的培养,他也不再要求他们理解原理,而是制定成简单的流程
:“一、找熟瓜烂豆生出金绿色霉斑。二、连霉带基放入干净瓦罐,加稀米汤。三、三日后用细麻布滤出清液,密封存放。此物或对某些严重溃烂有奇效,但需慎用。”
他将步骤简化到如同制作咸菜一般。
接下来的几天,营地里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少将军林珩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指挥官,而是蹲在伤员中间,手把手地教那些粗手粗脚的汉子辨认草药、清洗伤口、更换敷料。
他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们的动作,用最形象的比喻解释药理。
他甚至开始用木炭在剥光的树皮上画下草药的形态,强迫他们死记硬背。
效果是缓慢的,错误仍在发生。
有人还是会混淆草药,有人包扎依旧笨拙。
但变化也在悄然发生。医兵们的眼神不再是茫然和麻木,而是充满了求知的渴望。
他们开始主动询问,互相考较,营地角落时常响起关于某种草药用途的低声讨论。
老药头有一次给一个伤员换药后,兴奋地跑来报告:
“少将军!按您说的,用了白芷粉,王老五伤口的臭味儿真的淡了!”
林珩看着老药头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庞,看着其他医兵虽然笨拙却极其专注的练习身影,
心中那因现实差距而产生的无力感,渐渐被一种坚实的希望取代。
他无法立刻变出青霉素,无法传授精妙的医理,但他可以播下种子。这些种子或许稚嫩,却是在这片医疗荒漠中,最能救命的希望。
他望着南方连绵的群山,目光坚定。前路漫漫,凶险未卜
。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带着一群无助的伤兵。
他正在亲手打造一支虽然原始、却蕴含着科学火种的医疗队伍。
这支队伍,将带着他传授的、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简易医术,走向充满瘴疠的岭南,每一步,都将为生存争取更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