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第四十八日,队伍的行进愈发艰难。
岭南的潮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队伍裹得喘不过气。
泥泞的山道上,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与骡马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每一步都踩得人心头发沉。
赵猛肩上的盐袋早已瘪了大半,仅剩的盐粒都小心地收在贴身的小布包里,
每次分发时,他都要用手指仔细捻出一点点,撒在伤员的稀粥里。
没有盐,士兵们的嘴唇开始泛白干裂,胳膊腿像灌了铅似的提不起劲,
连伤口也像是被泡在温水里,愈合缓慢,不少人的创口甚至开始渗出发臭的脓液。
绝望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连往日里最乐观的李虎,此刻也皱着眉,沉默地帮着抬担架。
这日午后,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林珩指挥队伍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山谷阴凉处暂歇。
谷内弥漫着腐叶的腥气,几株低矮的灌木顽强地从岩缝中钻出来,叶子却蔫巴巴的打卷。
林珩蹲在一名叫小石头的年轻伤员身边,眉头紧锁——这孩子不过十六岁,
腿上被流矢划伤,原本快愈合的伤口因缺乏有效的清洁和盐分补充,
此刻又红又肿,边缘甚至泛起了灰败的颜色,轻轻一碰,小石头就疼得浑身发抖。
“少将军……我是不是不行了?”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满是恐惧。
“别胡说,”林珩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尽量温和,
“只是有点发炎,找到办法就好了。”
话音刚落,赵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少将军,水囊也快见底了。”
他递过一个半瘪的水囊,里面的清水浑浊不堪,还漂浮着几点草屑。
林珩接过水囊,小心地给小石头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
清水刚触碰到红肿处,小石头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珩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贫瘠的山谷。
两侧的岩壁光秃秃的,只有几处顽强的苔藓,脚下的泥土干硬结块,连一丝水汽都感受不到。
必须尽快找到水源和盐分补充,否则不等抵达岭南,队伍就要垮在这里。
他强打精神,拍了拍赵猛的胳膊:
“赵叔,我带几个人去前面探探路,看看能否找到水源。
沿着干涸的河床走,说不定能找到泉眼。”
“我陪您去!”
赵猛立刻起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不用,你留下照看大家,尤其是伤员。”
林珩摆了摆手,目光在队伍中扫过,点了两个伤势较轻、眼神机灵的士兵——
一个叫孙二,擅长辨认地形;
一个叫周平,手脚麻利,身体比较壮实。“
我们不会走远,半个时辰内回来。
”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孙二背上砍柴刀,周平揣了块干饼,跟着林珩沿着干涸的河床向上游走去。
河床布满尖锐的砾石,每走一步都硌得脚生疼。
两侧是裸露的岩壁,被太阳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的焦味。
孙二走在最前面,用砍柴刀拨开挡路的荆棘,嘴里嘟囔着:
“这鬼地方,连只野兔都看不到,哪来的水源啊。”
周平也有些泄气:
“少将军,要不我们回去吧,万一迷路了……”
林珩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前方的岩壁,脚步没有停下。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珩突然停下脚步,鼻子微微抽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味。
他的目光被岩壁底部一片不寻常的色泽吸引——
那是一片微微泛白、带着晶体光泽的岩层,与周围灰褐色的岩石明显不同。
几处岩缝间,还有类似白色结晶的粉末堆积,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林珩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差点被脚下的砾石绊倒。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岩缝间的碎石,
用手指捻起一点白色粉末,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咸味钻入鼻腔。
他的心猛地一跳,又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尝了尝。
一股熟悉而强烈的咸味在舌尖炸开,带着岩石的粗粝感,却无比纯粹!
是盐!纯度不低的岩盐矿!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连日的疲惫,林珩只觉得眼睛有些发热,
他用力攥了攥拳头,压抑住想要大喊的冲动。
他用随身的小刀撬下一小块带着白色结晶的岩石,
仔细端详——晶体虽然夹杂着泥沙,但层层叠叠的盐晶清晰可见,盐分含量显然不低。
“少将军,这是……”
孙二凑过来,好奇地看着林珩手中的岩石。
“是盐矿!”林珩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连声调都提高了几分,
“我们有救了!孙二,你立刻回去告诉赵叔,让大家带上工具过来,注意安全!
周平,留在这里看守,我再去找找水源。”
孙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撒腿就往回跑,嘴里还大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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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盐了!我们找到盐了!”
消息传回营地,整个山谷瞬间沸腾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士兵们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连重伤员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赵猛第一个带着工具冲过来,看到林珩手中的盐矿石,激动得声音都发颤:
“少将军,这……这真是盐?”
“千真万确!”林珩点头,指着岩壁上的白痕,
“这一片都是,足够我们用一阵子了。
并且往这走一小会有条小溪,水源也有了。”
在林珩的指挥下,士兵们用刀剑、锤子,甚至坚硬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开采那些富含盐结晶的岩石。
周平和几个力气大的士兵负责撬大块岩石,孙二则带着人收集岩缝间的盐粉,
虽然工具简陋,效率低下,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
手上磨出了血泡也毫不在意,很快就收集到了两大堆原料。
接下来便是提炼。
林珩指挥众人在山谷背阴处垒砌简易土灶,用三块大岩石搭成三角架,架上从骡车上卸下来的陶罐。
“先把盐矿石砸碎,越碎越好。”
林珩示范着,将一块盐石砸成细小的碎块,
“这样才能让盐分充分溶解。”
士兵们立刻动手,有的用石头砸,有的用刀剑劈,很快就将盐矿石捣成了碎末。
林珩让人将碎末放入陶罐中,加入刚派人去取回来的清水,
“水要刚好没过碎末,搅拌均匀。”
他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在罐中搅拌,浑浊的盐水泛起细密的泡沫。
待盐末充分溶解后,林珩让人找来一根中空的竹槽,在槽底铺了一层细沙,上面再盖一层粗布,做成简易过滤器。
“把浑浊的盐水倒进去,让泥沙沉淀。”
他亲自扶着竹槽,看着浑浊的盐水缓缓渗入细沙,
从竹槽另一端流出,变成相对清澈的液体,滴入下方的陶罐中。
过滤完的盐水虽然还有些浑浊,但已经去除了大部分泥沙杂质。
林珩将过滤后的盐水重新注入干净的陶罐中,在土灶里点燃干燥的柴草,文火熬煮。
“火不能太大,否则盐分容易糊底。”
他守在灶边,不时调整柴草的用量,火焰升腾起袅袅青烟,在山谷中飘散。
随着水分渐渐蒸发,罐壁和底部开始析出白色的盐结晶,像一层薄薄的霜。
士兵们围在灶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陶罐,连大气都不敢喘。
当水分基本蒸干,罐底留下一层厚厚但依旧有些灰白的粗盐时,周平忍不住欢呼起来:
“成了!我们有盐了!”
众人也跟着欢呼,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但林珩并未满足。
他用小刀刮下一点粗盐,放在指尖捻了捻,眉头微蹙:
“这还不够纯,里面有杂质,用于伤口恐有刺激。”
他吩咐将粗盐全部刮下,再次倒入陶罐中,加入少量煮沸后冷却的溪水,制成饱和盐水。
“这次要用多层细麻布过滤。”
他让人找来最致密的细麻布,叠了三层铺在竹槽上,
“这样能去除更细微的杂质。”
滤液再次倒入洗净的陶罐,林珩亲自守着熬煮,
这次他更加小心,不时用木棍搅动,防止结晶粘底。
随着水分慢慢蒸发,罐中析出的结晶变得细腻、洁白了许多,像一层雪覆盖在罐底。
“看,这才是能用的精盐。”
林珩将一小撮雪白的盐粒放在掌心,在阳光下泛着纯净的光泽。
围拢过来的士兵们都惊叹不已,
赵猛凑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一点,尝了尝,忍不住赞道:
“这盐比咱们以前用的官盐还白!”
在这个时代,如此洁白的盐堪称上品,寻常百姓根本见不到。
紧接着,林珩开始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取来一块削制的简易木秤,一端挂着小石子,另一端放上精盐,大致估量着分量,
然后对应比例煮沸后冷却的、相对洁净的溪水,
一边加一边搅拌,嘴里还念叨着:
“浓度要刚好,太浓会刺激伤口,太淡又没效果。”
“此水,我称之为‘净盐水’。”
林珩对围拢过来的医兵们解释,语气郑重,
“用它清洗伤口,温和不刺激,能有效带走脓血秽物,抑制细菌滋生,利于伤口生长。比清水或普通盐水好得多。”
他再次强调卫生的重要性,
“清洗前,净盐水需温热到与人体温相近;布巾要先用沸水煮一炷香时间杀菌;
换药的人必须用皂荚或草木灰搓洗双手,直到起沫。”
他亲自示范,端着盛有净盐水的陶罐来到小石头身前。
老药头紧张地站在一旁,手里攥着草药。
林珩用干净的布巾蘸取温热的净盐水,轻柔地擦拭小石头腿上的伤口。
小石头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惊讶地说:
“少将军,不疼……真的不疼!”
预想中的刺痛没有出现,只有一种温和的清洁感,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清洗后,林珩撒上混合了精盐的消炎草药粉——
这是他让老药头将草药磨成粉,加入少量精盐制成的——再用洁净的麻布包扎好。
接下来的几天,效果逐渐显现。
严格按照新法护理的伤员,伤口红肿明显消退,脓液越来越少,
新生的肉芽粉嫩饱满,精神也一天天好转。
小石头已经能扶着木棍慢慢走路了,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对比之下,之前用旧法护理的几名伤员恢复缓慢,
林珩立刻让人改用净盐水,没过两天,他们的伤口也有了起色。
老药头捧着盛放净盐水的竹筒,双手微颤。
他做军医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细致、有效的伤口清洁之法。
从盐矿的辨识到精盐的提炼,再到净盐水的调配,
每一步都蕴含着他从未听闻的道理,远超他过往的认知。
他拉着林珩的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少将军,您这本事真是神了!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才算开了眼。
这定是某支医学秘传的不传之秘吧?”
其他医兵也肃然起敬,围在林珩身边,拿着小木棍在地上记录步骤,生怕遗漏丝毫。
赵猛看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
少将军出身将门,自幼习武,怎么会识得深藏岩层中的盐矿,
还懂得如此精妙的提炼和医用之法?
这绝非普通将门子弟所能知晓。
他看着林珩专注地给医兵们讲解过滤技巧的身影,
看着伤员们脸上重新绽放的笑容,将巨大的疑问压回心底。
无论这本事从何而来,能救弟兄们的命,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走到林珩身边,递过一块刚烤好的麦饼,上面撒了一小撮精盐,香气扑鼻:
“少将军,吃点东西吧。有了这盐,咱们就算闯过了最难的一关。”
林珩接过麦饼,咬了一口,咸香的味道在口中散开,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岩盐的发现和精盐的提炼,不仅解决了队伍的生存危机,更带来了医疗上的突破。
营地里的希望之火,被这来自岩层深处的咸味重新点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林珩望着南方连绵的群山,眼中充满了坚定。
前路依然漫长,还有瘴气弥漫的密林、湍急汹涌的河流等着他们,
但他知道,每一点知识的应用,每一次绝境中的坚持,
都在为这支队伍铺就更坚实的生存之路。
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渡不过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