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羊毛窗帘挡住了窗外波罗的海吹来的寒风,但挡不住那股渗人的冷意。
查尔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手里夹着一支雪茄,烟雾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缭绕。办公室里很暖和,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但查尔斯的脸色却像窗外的冰原一样凝重。
他对面的皮沙发上,施密特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账本,脸色比查尔斯还要难看。
“先生,这是经过重新核算的‘铁马’卡车量产预算。”施密特的声音干涩,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忧虑,“陆军部的一百台订单,表面上看是一笔横财,但实际上是一个陷阱。”
查尔斯吐出一口烟圈:“说下去。”
“陆军部的一百台订单,表面上看是一笔横财,足以让我们的工厂运转三年。”施密特翻开账本,手指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划过,“按照我们现在的工艺,单台成本是一万五千卢布。陆军部的采购价是一万八千卢布。表面上看,我们每台有三千卢布的利润。”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干涩的唾沫:“但是,先生,这还没有扣除运输费、保险费,以及为了扩大产能必须投入的新设备费用。”
施密特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充满了忧虑:“如果我们照现在的手工作坊模式生产,这一百台订单做完,我们不仅不赚钱,还会倒贴二十万卢布。这还不包括”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查尔斯的背影,还是说了出来:“还不包括拉兹古洛夫先生要求的那笔‘特殊预算’。”
查尔斯缓缓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他并没有看那份账本,而是拿起桌上的银质裁纸刀,漫不经心地修剪着雪茄的烟头。
“二十万卢布”查尔斯冷笑一声,将修剪好的雪茄放进嘴里,“托尔斯基伯爵这招够狠。他不需要在战场上打败我,只要用这几百吨的钢铁订单,就能像蟒蛇缠食一样,活活把我勒死,榨干我工厂里最后一滴血。”
施密特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现在的‘铁马’是艺术品,不是工业品。每一颗螺丝都是古斯塔夫带着工匠用锉刀一点点磨出来的,每一个气缸的内壁都是手工刮研的。这种速度,我们一个月只能造五台。要想在半年内交付一百台,我们必须把产量提高二十倍。”
“钱的问题,我去解决。”查尔斯将雪茄在烟灰缸上轻轻磕了磕,“你现在的任务,是把成本压下去。我要让单台成本,控制在一万卢布以内。”
施密特倒吸一口冷气:“一万?先生,这不可能。除非我们用废铁来造车。”
“不,我们要用更好的钢,但要用更聪明的办法。”查尔斯走到施密特面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施密特,我们要改变规则。我们要把造枪的技术,用到造车上。”
凌晨四点的芬兰,天幕依旧是深沉的墨黑色,只有东方的地平线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工厂的汽笛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这是早班工人的号令。几分钟后,穿着厚厚棉袄、戴着毛线帽的工人们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巨大的厂房。
第一装配车间的面积足有数千平方米,屋顶是巨大的钢架玻璃结构,不过此刻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透不进半点月光。车间中央,一排排高耸的蒸汽立柱像巨人的肋骨一样支撑着屋顶,粗大的皮带传动轴在头顶呼啸旋转,带动着各种机床发出此起彼伏的轰鸣声。
空气中弥漫着铁屑的腥味、滚烫的机油味和蒸汽的湿气,混杂成一种独属于工业时代的气息。
查尔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戴着护目镜,站在车间中央的空地上。他身边围着古斯塔夫以及十几个车间主任、工段长。这些平日里在工厂里呼风唤雨的汉子们,此刻都安静地站着,看着这位年轻的伯爵老板,不知道他大清早把大家叫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古斯塔夫手里抱着他那不离身的黄铜压力测试仪,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好奇。
“先生们,”查尔斯的声音不大,但却通过车间里安装的简易传声筒,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陆军部给了我们一百台‘铁马’的订单。”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欢呼声。对于工人来说,这意味着稳定的薪水,意味着这个圣诞节可以过得丰盛一些。
“但这不仅仅是一份荣耀,”查尔斯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更是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如果我们按照现在的办法造车,工厂就会破产,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得去喝西北风。”
欢呼声戛然而止,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查尔斯走到一台正在组装的卡车底盘前。这台车的底盘大梁是用厚实的钢板铆接而成的,异常笨重。他用手敲了敲那个冰冷的车架,发出沉闷的响声。
“现在的‘铁马’,是古斯塔夫先生用爱打造的杰作。”查尔斯说道,“每一个零件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人的指纹。但这导致了什么?导致了如果这台车在路上坏了一个螺丝,我们得派一个工匠带着锉刀去现场,现磨一个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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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沾着油污的脸庞:“我们要改变这种状况。我们要让零件变得‘通用’。”
他拿起一根粉笔,在车间里一块用来记录产量的黑板上画了起来。
“我要设计一种专门用来加工气缸体的组合机床。”查尔斯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复杂的机械结构,“这种机床上有十几个刀头,一次进给,就能完成气缸的所有加工。不需要工人有二十年的经验,只需要他学会怎么把毛坯放上去,怎么按动开关。”
他又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还有,我们要建立一条流水线。我要把这台车拆解成一百个步骤。第一个人只负责钻孔,第二个人只负责攻丝,第三个人只负责组装车轮。每个人只做一件事,做上一万遍,他就会成为这道工序的绝对专家。”
这就是查尔斯准备在这个时代提前推行的互换性生产理念。
古斯塔夫皱起了眉头,他作为一名传统的工匠,对于这种把人当成机器一部分的做法感到本能的抵触:“先生,这样造出来的车,能有灵魂吗?”
“古斯塔夫,我们现在不需要有灵魂的车,我们需要能跑的车。”查尔斯走到古斯塔夫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做的,不是亲手打造每一台引擎,而是设计出能打造引擎的机器。你是它们的‘造物主’,而不是‘助产士’。”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整个格里彭伯格工业集团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备战状态。
研发中心的灯火彻夜通明。几十名工程师和技术员围在巨大的绘图板前,手中的铅笔在图纸上飞速滑动,画出了一张又一张复杂的机械结构图。
查尔斯把自己关在绘图室里,与古斯塔夫和几名核心工程师一起,反复推敲着新机床的设计。
“这里,进给速度太慢。”查尔斯指着一张铣床的设计图,“我们要提高转速,使用硬质合金刀头。虽然刀头成本高,但效率能提高三倍。”
“还有这里,”古斯塔夫指着传动系统,“如果采用皮带传动,容易打滑,精度不够。我建议采用齿轮传动,直接由车间的主蒸汽轴驱动。”
“同意。”查尔斯点头,“另外,车架的钢板厚度,从一英寸减到半英寸。但我们要改变冲压模具,把它冲压成‘工’字形结构。这样,强度不变,重量能减轻三分之一。”
与此同时,在行政楼的另一端,施密特正在处理着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他的办公室里,电报机的纸带像雪花一样飘落。他不仅要协调原材料的采购,还要处理拉兹古洛夫交代的“特殊任务”。
办公桌的一角,放着一封刚刚通过加密电报发来的信件,寄件人是身在圣彼得堡的拉兹古洛夫。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但分量极重:
“目标人物:斯德哥尔摩大学化学系助教,德米特里·伊万诺夫。专长:硝化甘油稳定化实验。条件:年薪五千卢布,提供赫尔辛福斯独立实验室及住房,家属享有帝国公民待遇。行动:务必在三日内将其带至芬兰。”
施密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窗外研发中心透出的灯光。他知道,查尔斯正在车间里为了钢铁和机器拼命,而他则必须为了知识和人,在这张小小的办公桌前厮杀。
他提起钢笔,蘸了蘸墨水,开始起草一封招聘信。但这封信的措辞必须非常讲究,既要显得格里彭伯格工业集团求贤若渴,又要掩盖其背后的政治目的。
“尊敬的伊万诺夫先生:
鉴于您在高能化合物领域的杰出研究,格里彭伯格工业集团诚挚邀请您加入我们的‘特殊能源研究部’。我们正在寻找一种比黑火药更强大的爆破能源,以用于矿山开采和铁路建设。我们能为您提供年薪五千卢布,一套位于赫尔辛福斯的独栋别墅,以及一个配备了最新德国光谱仪的独立实验室”
写完信,施密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才将信件封入信封,用火漆封好。
他按响了桌上的电铃。
一名身穿黑色西装、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是公司新成立的“特别事务部”的成员,实际上是拉兹古洛夫派来协助工作的联络员,名叫科尔。
“施密特先生?”
“把这个,发给我们在斯德哥尔摩的代理人。”施密特将信件递过去,语气严肃,“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后天之前,让伊万诺夫先生坐上前往赫尔辛福斯的船。如果钱不够,翻倍。如果他不愿意,就告诉他,他的妻子在里加的病,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全欧洲最好的医生。”
科尔接过信件,眼神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明白。”
“去吧。”
施密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工厂里彻夜不灭的灯火。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封招聘信,这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即将掀起一场关于科技与间谍的暗战。
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改造,车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原本杂乱无章的机床被重新排列,巨大的厂房被用白色的油漆画出了一条蜿蜒的长龙,那是用枕木铺成的简易滑轨。工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着一台机器打转,而是站在固定的工位上,面前摆放着专门的工具和夹具。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产方式。
查尔斯、施密特和古斯塔夫站在生产线的末端,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前方。
这是第一条试生产的“铁马”卡车。
它缓缓地从生产线的起点移动过来。
第一个工位,工人用气动扳手固定了底盘大梁;
第二个工位,行车吊装了前轴,工人用定位销将其固定;
第三个工位,那个巨大的“格里彭伯格-1879”型引擎被精准地吊装进引擎舱,工人只需要拧紧预留好的螺栓。
每一个环节都卡得严丝合缝,没有停顿,没有争吵。工人们像一个个精密的齿轮,在这条巨大的生产链条上高速运转。
当这台卡车完整地出现在查尔斯面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古斯塔夫走上前,他没有用肉眼去看,而是拿起一把特制的量规,开始测量每一个关键尺寸。他量了气缸的同轴度,量了车架的对角线,量了轮毂的轴承间隙。
几分钟后,他直起身,摘下沾满油污的手套,向查尔斯竖起了大拇指。
“先生,完美。所有的零件都严丝合缝,没有一个需要修整。”
查尔斯走上前,拍了拍那个冰冷的引擎盖。虽然这台车的外观还很粗糙,油漆也没干透,车身上还有几处明显的焊疤,但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生产方式在这个时代诞生了。
“古斯塔夫,试车。”
古斯塔夫跳上驾驶室,熟练地摇动了摇把。
“轰!”
引擎顺利启动,发出平稳而低沉的轰鸣声。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比以前少了很多,这意味着燃烧效率提高了。
卡车缓缓地驶出车间,开进了外面的试车场。试车场是一片被清理出来的雪地,特意设置了模拟的坑洼、土坡和积水路面。
古斯塔夫加大油门,卡车像一头被驯服的钢铁巨兽,在坑洼不平的雪地上灵活地穿梭。它爬上了一个两米高的土坡,又碾过了一片积水的泥潭,然后稳稳地停在了查尔斯面前。
“先生,性能稳定!”古斯塔夫跳下车,脸上满是兴奋的油污,“因为采用了标准化零件和轻量化车架,这台车的自重减轻了整整四百公斤!而且,由于机床精度的提高,引擎的故障率大大降低。”
施密特拿着计算器,在一旁飞速地按着。
“先生,成本核算出来了。”施密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单台制造成本已经下降到了一万两千八百卢布!如果我们批量采购钢材,还能再降两百卢布!”
虽然还没有达到查尔斯预期的一万卢布以内,但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这意味着,那一百台订单,不仅不会让工厂破产,反而会带来一笔可观的利润。
查尔斯看着这台在雪地里冒着热气的钢铁巨兽,看着周围工人们疲惫但兴奋的脸庞,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走到古斯塔夫面前,用力地拥抱了这个满身油污的工程师。
“干得好,古斯塔夫。告诉工人们,今天下班,每个人发一瓶伏特加,外加双倍薪水。”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查尔斯转过身,对施密特说:“去告诉陆军部的监工,第一台量产型‘铁马’,已经准备就绪。请他向托尔斯基伯爵汇报,我们的交货期,不会延误。”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工厂大门外那条通往大海的公路,声音压低了:“另外,也告诉拉兹古洛夫先生”
“告诉他什么,先生?”施密特问道。
“告诉他,”查尔斯的眼神变得深邃,“告诉他,他的化学家,应该也快到了。”
夜深了,工厂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锅炉房的蒸汽机还在有节奏地轰鸣着。
查尔斯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这一次,他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窗外。
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远处的公路上驶来,在雪夜里划出两道明亮的车灯。那是科尔的车。
车停在了行政楼前,科尔打开车门,从后座扶下来一个穿着厚厚大衣、戴着围巾的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憔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皮箱,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冰原工厂。
施密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查尔斯身后。
“是伊万诺夫先生。”施密特轻声说道,“科尔把他带来了。他说,他在斯德哥尔摩被克格勃的人盯上了,再晚一步,他就走不了了。”
查尔斯点了点头,没有回头。
“安排他住进专家楼,派专人保护。”查尔斯说道,“明天一早,带他去参观我们新建的化学实验室。”
“先生,您不下去见见他吗?”
“不了。”查尔斯看着窗外那个被簇拥着走进大楼的男人,“我明天要去圣彼得堡。施密特,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工厂的生产不能停,新实验室的建设也要加快。我们要在春天到来之前,让‘铁马’跑遍俄罗斯的原野,也要让‘雷神之锤’,真正地响彻云霄。”
施密特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坚定:“明白,先生。”
查尔斯转过身,拿起椅背上的大衣。
“对了,”查尔斯一边穿大衣,一边说道,“明天发个电报给诺贝尔先生,就说我诚挚地邀请他来赫尔辛福斯参观我们的新工厂,顺便谈谈关于‘特殊能源’的合作。”
说完,查尔斯走出了办公室。
施密特站在原地,看着查尔斯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他走到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远处,工厂的烟囱依旧冒着滚滚黑烟,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盖过了海浪的咆哮。在这个1879年的寒冬,在这片冰原之上,格里彭伯格工业集团的巨轮,已经不可逆转地开始全速运转。
一场关于未来霸权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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