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从章年少时第一次见到傅重峦,并非是在那匆匆擦身而过的国学监门前,亦并非在傅重峦登科及第,打马游街的酒楼上,而是在孟祭酒的院子里。
那年,肖从章亦不过十六岁。
平章十七年,那年不知为何早春,上京积了一冬的雪不过半月便消融,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场淅淅沥沥不曾停过的雨。
几场春时细雨落过后,枯树发了绿芽,自阁楼窗前凭栏眺望,院中栽种的几棵总会一日比一日鲜绿。
肖从章年纪要更小时,性子便算的上稳重内敛,少时话更少,更多是行多于言,肖老将军总担心肖从章这性子光习武练兵会傻,是以时时叮嘱他到孟祭酒那听学。
见到傅重峦的那日,肖从章就端坐在阁楼之上,隔着一扇雕花木兰的轩窗,不过是看书出神时随意的望窗外打量了一眼。
窗侧边有棵离得近的木兰树,细雨夹杂在绵绵的风里,招来了许多叫春鸟,傅重峦清润若溪流的嗓音就夹杂在这阵令人烦躁的鸟啼声中。
楼下院中,一道身穿着国学监浅青色弟子袍的少年跟随在仆从的身后,撑着油伞,怀里抱了几卷书册,脚步时快时慢,有一种假装的稳重。
肖从章无声的看到仆从将那人领到屋檐下,收了油伞,露出一张玉骨似仙,气韵如兰的青涩面庞,除了眉眼看上去染了几分病容外,见之则令人不敢忘却。
不知仆从同傅重峦说了什么,只见他微微颔首,抬手行了一礼后,安静的等在了门前檐下。
肖从章看了他好一会,才渐渐收回飘远的神思。
低头看了眼手中枯燥无趣的兵书,忽的心不静了。
他沉默了一会,忽的抬头朝不远处的侍从问了一句。
“老师是不是还在正堂宴客?”
侍从应声回答:“回公子,是的,眼下客人还未离开,方才祭酒大人已经传话膳房,要留下午饭……”
今日他来时,正逢孟祭酒有远客来探望,是以肖从章才一人待在藏书阁上看书。
不知为何,想到了檐下那道身影,他似乎猜到了那人来这里的目的。
从他拜孟祭酒为师后,亦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借由氏族名气来拜访孟祭酒,名义上是求知若渴,在文章上有不懂的地方求教,实则亦是上门送礼,私下结交。
肖从章不赞同这样的行为,却也能理解。
如今世道,人皆想入仕,为其不择手段者众多,难以劝说,只能无视。
可依他方才观来,傅重峦看上去并非氏族子弟,想来不过一个寻常书生,这会来求见孟祭酒,只怕要等上许久。
侍从不知晓肖从章此刻为何沉默,见他微微皱眉看向窗外,便又问了一句。
“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
肖从章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重新垂眸看书,仿佛将阁楼外的那人抛在了脑后。
半个时辰后,雨下的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拍打着窗扉,将窗外探出枝丫的木兰花蕊吹打的花瓣四散,片片飘落。
他忽的分了心,又一次抬头看向了窗外,这次他听到了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肖从章放下手中的书页站起身,走到窗边,眸光淡淡的往下看。
早春的雨往往带着几分寒气,下的猛烈,便会飞溅入檐下。
傅重峦怀里抱着书卷,没敢乱走动,只是往门柱子后面躲了躲。
肖从章定定的盯了他一会,忽的开口对身后的侍从说。
“你下去告诉那位门生,今日老师不便见客,让他先回去吧。”
侍从一时反应过来肖从章为何要这么说,愣了一下后,才点点头转身下楼。
没一会,侍从到了楼下,同傅重峦重复了肖从章方才那句话。
不料少年的傅重峦听完后,面上只露出了一瞬的失望遗憾,不知脑海中在想什么,又对着侍从摇了摇头。
他的面上露出一抹十分温和疏朗的笑,轻声说道。
“烦请尊禀祭酒大人,学生于一文章上确有不解,苦思许久,已困扰多日,想拜见祭酒大人点拨一二。”
“可是这雨怕怕要下许久……”侍从有些为难,余光还时不时抬头穿过窗边朦胧遮掩的木兰枝往阁楼上看。
傅重峦亦转身看了看还在下的雨,十分认真执拗的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我想再等等,待大人有空,再见我也可以……”
见傅重峦坚持,侍从没再多问,只是转身离开了。
回到阁楼之上,他将方才的话转述给窗边的肖从章,半晌才听到他应了一声。
“那便随他吧。”
可说完了,肖从章也没有在坐回书桌前,只是站在床边,不知在看雨中的风景,还是在看楼下的人。
雨下的久了,很快院中的石径上就聚起了水洼,深深浅浅,天色也很快暗沉了下来。
傅重峦将近在门前等了三个时辰,直到等的身上沾满了寒雨气,察觉到身子渐渐发烫,才意识到着了凉。
可都等了这么久了,如此回去亦是前功尽弃,累都受了,来都来了,等都等了,那必然是不能回去的。
傅重峦冷的缩了缩身子,常年服药的身体底子本就清瘦,国学监的学子袍都能勒出一道窄劲的腰身。
风一阵阵的吹来,于是他只能慢慢蹲了下来,微微蜷缩着,断断续续的又咳嗽了几声。
这时耳边忽的听到几声鸟叫声。
傅重峦慢吞吞的抬眼侧眸,便看到不远处的扶栏上,几只羽毛沾着雨珠的鸟雀停落在上边。
小鸟儿似乎也看到了傅重峦,一边梳理羽毛,一边歪着头打量着他。
一人几鸟就这么相互看着,画面看上去十分傻气,直让阁楼上一直无声注意的人发出一声带着轻嘲的笑。
“这么笨?”
这几个字从肖从章口中沉哑的念出来,侍从听到了,有些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询问,却见窗边的肖从章转身往里走,打算离开。
“公子要回去了?”侍从急忙问。
肖从章淡淡的回答:“我有事想要问老师。”
说完就大步离开了阁楼。
行到孟祭酒宴客的正堂时,肖从章走进屋中,抬眼看去,孟祭酒正同那位旧友在雨窗边饶有兴致的下着棋,屋中还飘浮着未散的酒气。
孟祭酒见到他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抬手朝边上指了指,开口说道。
“老夫这正下棋呢,有什么话待会再问。”
肖从章不语也不动,定定的看着孟祭酒二人。
被盯了一会,那位旧友倒是笑了出声,放下手中的棋子后,眯眼笑着问孟祭酒。
“莫非这位便是肖将军家的那位义子?你常挂在嘴边的好学生?”
孟祭酒见被打趣,低调了笑了两声,转头瞥了眼肖从章,顾着面子又不好拆穿,是以只是清了两声刻,面色稳重的点头。
“是,他便是肖紊。”
“小小年纪,这般沉稳,的确不错,有魁首之姿。”旧友捋着胡子哈哈的笑着说。
实则是看出来肖从章这人不仅沉稳,还有些倔。
见下不了棋了,孟祭酒打量了肖从章一眼,开口问他。
“有事?”
“有。”肖从章应声。
“何事?”孟祭酒没好气的问他,边喝了口热茶。
肖从章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顿了顿,随后垂首行了一礼,低声说道。
“时候不早了,学生是想,雨大风急,若不及早归家,只怕淋雨伤身。”
孟祭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一脸疑惑的看向肖从章,他如今不过十六,身量便十分挺拔结实,状若青牛,回个家还怕淋雨?
肖从章面无表情的解释了一句:“学生是担心这位大人……”
“师娘方才传信来说了,要老师尽早归家,莫要贪杯……”
眼见肖从章搬出了师娘,旧友哪里还不明白肖从章这是有别的话要同孟祭酒说,当即爽朗的大笑了几声,拍了拍孟祭酒的肩下了棋桌,转身告辞归家。
待旧友离开后,孟祭酒神情略带几分不悦的冷哼了声,责问道。
“你师娘何时传信来?老夫怎么不知晓?”
说话间,肖从章并没有回答,孟祭酒便传唤了侍从进来。
见侍从摇头否认后,正要问责肖从章,侍从却又小声的解释了一句。
“禀祭酒大人,府中并未传信来,倒是有一国学监弟子,一直等在门外想要拜见大人……”
听到真有人要见他,孟祭酒狐疑的侧眸瞥了眼边上的肖从章。
“何人?”
侍从答:“那人说他姓傅。”
孟祭酒一听,愣了一瞬才记起这个人是谁。
他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目光却带着几分试探望向了肖从章。
“你便是为了他来提醒我的?”
他怎么不知晓肖从章何时认识了傅重峦?
后者被这般问,神情几乎未变,十分坦荡。
“老师既是国学监祭酒,点拨学生乃职责所在,也许是碰巧罢了,此事于学生并无关系。”
孟祭酒哪里不知道肖从章在装傻,闻言倒也没拆穿,反倒是意有所指的笑了笑,叹了口气说道。
“这孩子我知晓,他与你同岁,听国学监其他夫子说,于文章作辞之道十分聪慧,少年天资,又十分勤奋……”
“只是可惜并非出身世家……”孟祭酒话至一半,又多说了一句。
肖从章听的微微皱眉。
“这与出身有何关系?”
孟祭酒略略思忖,随后惋惜的解释道。
“官场浮沉,需要步步谋算,若仅靠才智,并非能成为那池中物,人上人,如今上京中世家盘踞,他今日能得你为其制造机会,他日便会被人设局算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身后无依仗,一介寒门白衣,如何抵过世家大族?”
孟祭酒话音落下后,原以为肖从章会失望,不料在沉默片刻后,听到他沉声说道。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他心若竹,便可抵万千风霜。”
孟祭酒听着这番话,虽没什么错处,但是肖从章这是在跟他对着干,隐隐感觉有几分不悦和疑惑。
“你何时这般欣赏他了??”
肖从章微微怔愣,又半天不说话。
就当孟祭酒嫌他烦要赶人时,肖从章忽的有些困惑失神的淡淡说道。
“我只是觉得,他不会变成老师所说的那般。”
能冒雨前来,不肯离去,哪怕还在病中,却依旧耐心等待。
跟几只鸟都能说上半天话,虽看上去不算聪明,但那一幕却萦绕在肖从章脑海,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孟祭酒听到这,也嫌他烦了,随意的摆摆手,赶他离开。
“罢了罢了,你们到底年少,人心易变,又岂能随意论断。”
“来人,将他带进来了。”
说完孟祭酒便冷哼了两声,瞪着肖从章让他走。
见状,肖从章回过身,躬身行完礼后,转身往外走。
身影绕出门,往左侧走去时,刚好见到侍从领着等了许久的傅重峦进来。
不知为何,肖从章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定在了那里。
傅重峦一路垂着眸,只在进正堂的门前,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没来的及细看,便被侍从提醒进去。
肖从章站在檐廊下,幽深如潭的眼眸微敛着,不知此刻在想什么。
直到听到不远处的屋中传出那道有几分熟悉的清润嗓音。
“学生傅新雨,表字重峦,见过祭酒大人。”
空山新雨后,则见山重峦。
肖从章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有些困惑的皱起剑眉,沉思了片刻,压下了眼底的思绪,恢复冷静后,迈步离开了这里……
这一次意外,仿佛只是随手而为的相助,过后肖从章亦没有放在心上,也再未刻意打听过这个人。
直到一年后他匆匆走出国学监,在擦身而过时听到了那个隐隐有几分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的回头寻找时,才发觉出几分不对。
再到他武举封官,名满上京城时,从旁人口中听到了那位新科及第,容绝上京的状元郎是傅重峦,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特意应下了宴席,在傅重峦打马游街而过,在窗边同他四目相对,举杯庆贺。
他心中那时大抵在想,原来,傅重峦是这样的……
只是那日过后,肖从章隐隐发觉有几分不对。
傅重峦好似看他十分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