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朝下朝的路上偶然碰上了,远远的便会绕开他走。
那时朝中上下,无数双眼线都盯着肖从章和傅重峦,平章帝更不喜朝臣私交过甚,出于顾虑,他一时也没有来的及向傅重峦问清楚缘由。
直到不久后,一场节宴,平章帝在兰台设宴共庆,那会傅重峦是年轻一辈官员中众星捧月的存在,肖从章亦深得朝中资历武将的赞扬,不逊旁人。
那夜肖从章就静静的坐在宴上,偶尔目光错开人群,眸色微暗的望向傅重峦,他被不少人拥在人群中,面上淡淡的挂着抹笑,不过没几杯,脸颊便染了几分酒醉的酡红。
或许是傅重峦太过敏锐,哪怕肖从章的目光一直无声的隐匿在人群之中,他不过平静侧眸,就同肖从章的目光对视上。
原本含笑的眼眸瞬间多了些许的疏离。
只一眼,傅重峦收回了目光,装做没有察觉一般坐下后同身边一男子低声说话。
肖从章手中摩挲酒盏的动作一瞬停下,眉目间露出几分疑惑不解。
沉思一瞬,肖从章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放下酒杯起身……
而不远处,傅重峦正同旬昇坐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话。
他说:“我何时得罪了那姓肖的?他方才那目光要吃了我似的……”
旬昇这会也醉懵了,听清傅重峦在同他说话后,昏昏入睡的思索了一会姓肖的是谁,才对上了名号。
旬昇也摇了摇头:“那看来那些大人口中说道,肖紊忌惮你抢了他的风头的事是真的……”
“忌惮?”傅重峦染了醉意的嗓音有些哑,微微垂下眸在思索。
旬昇解释道:“他们说如今在陛下眼中,你和他这会风头正盛,势必水火不容,还让我提醒你远离他一些……”
“可我瞧着那姓肖的也不像这样善妒之人……阿峦,你觉得像吗?”
傅重峦听完后,只是神色淡淡的轻摇了下头,既没有下定论,也没有开口。
旁人三言两语罢了,听听便得了。
只要肖从章不来惹他,那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而已。
旬昇醉的不轻,傅重峦还保持着些微的清醒,宴至中末,傅重峦本想扶着旬昇离席出宫,末了将走时,一个内侍上前拦住了他并说道。
“小傅大人,五殿下听闻你颇有才学,想见你一面。”
傅重峦怔了一瞬,回头朝远处看去,在皇子席中,五皇子景昭巍朝他看过来一眼,笑意不明的挑眉朝他轻举手中的酒杯。
见状,傅重峦不好推辞,拜托宫人照看一下旬昇后,迈步跟着侍从去面见五皇子,因此错过了正朝他走过来的肖从章的身影。
看到他被侍从领着带走,肖从章停下了脚步,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殿中,似乎明白了傅重峦要去见谁,沉默了一瞬,压下了眼底翻涌的思绪,转身离开宴席。
此后,肖从章和傅重峦在朝中似乎并没有交集,除了在朝堂之上,在傅重峦纳谏时,肖从章会出来指出谏言的错处,久而久之,朝中不少人都知道了他们彼此不对付。
那时的傅重峦身边有很多人出现,大多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肖从章在他背后无声观察的视线。
也因此,他知道了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傅重峦隐藏的模样。
知道他明明酒量不好,又偏偏嗜酒,回在下了官署之后,特意绕开人群,到一处很偏的酒巷子里买酒。
酒酿好喝了就笑,酿的不好喝了尝了一口就会十分挑嘴生闷气。
知道他在遇到棘手的差事时,会烦心难眠,独自待在官署彻夜不归,挑灯夜读。
深夜看书看的心烦了,就回慢吞吞的掩着柱子回廊绕圈走。
见到厌烦不喜的人,面上会带着疏离得体的笑,背地里却会写上那人的名字,对着名字骂半个时辰后,再偷偷把写着名字的纸埋在树底下。
有一回被肖从章碰见了,远远的,他看到傅重峦把纸埋好后,十分用力的用脚将土跺实,随后低声骂了他一句。
“姓肖的混蛋!当肥料去吧!”
骂完后立刻就能恢复往日那副在旁人面前做戏的模样,云淡风轻,温和雅隽的离开。
肖从章只觉得那一幕有点像野外被摸急眼的狸猫,会掩藏自己,遇到好吃的又会撒娇,求着人抚摸,带着说不出的勾人心弦,惹人无端生出好奇。
那会在肖从章疲于应付肖家的一切时,常常会期待每日的上朝。
因为他可以借由政事,光明正大的同傅重峦说上一两句话,尽管背后被小傅大人偷偷骂,似乎也觉得甘之如饴。
再到后来,不过一年,肖老将军病逝,肖从章在肖府没了容身之处,朝中亦争斗不休,恰逢边关告急,他便自亲去了边关。
那会傅重峦在朝中亦有了不少麻烦,大抵是因为他同五皇子日益亲近,朝中支持太子一脉的老臣对他诸多不喜,处处刁难排挤。
不知那时的傅重峦作何想,他默默的承受了,甚至没有声张闹到陛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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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从章离京的前夜,在他出宫时路过了官署,那会正值夜深,官署已然无人值守。
不知为何,他还是走了进去,随后便遇到了被人不小心锁在里边的傅重峦。
或许是被关了有些时辰,在听到肖从章的脚步声时,将他当做了救命稻草。
隔着一扇被紧紧锁住的门,他听到了傅重峦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欣喜的同他说话。
“外面可是有人?能否帮我把锁打开?”
“我是御史台的……出宫太晚,内侍落了钥,不小心把我关在里边了……”
宫中的内侍会轮着值守,若非有人授意,不可能将活生生一个人关在衙署中。
肖从章猜到这层意思,也没有拆穿,沉默了一会后,发出一声嘲笑的轻嗤。
屋中的傅重峦愣了愣,心想这人脾气还不好,但为了能出去,还是耐着性子求人。
毕竟官署中夜里寒凉,他若真在这待上一夜,只怕明日受冻,必得卧床几日。
在他低声絮絮叨叨的恳求了一会后,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淡淡的,有些沉哑冷冽的嗓音。
“有没有发簪?”
猜到他是想要将锁撬开,傅重峦思索了片刻,拔下头上簪冠的发簪,从挤开的门缝里塞了出去。
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担忧。
“你可别把铜锁弄坏了,不然就真出不去了……”
肖从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接过发簪后,慢慢的拨弄着铜锁,夜里光线暗淡,隔着门缝,傅重峦看不清外边,只隐隐能看到离得近的一双手。
骨节分明,十分修长有力。
手的主人似乎能感受到傅重峦的目光,手背在动作间青筋微微浮起。
在听到一声清脆的拨响后,傅重峦收回目光,眼底多了一丝真诚的感激。
“竟真的打开了?!”
“江湖伎俩罢了。”肖从章很淡定的回答了一句。
傅重峦却对此很好奇,隔着门一直盯着他手里微弯的簪子。
“此番多谢同僚,改日必定报答……烦请把簪子递还一下。”
他总不能衣冠不整的离宫。
不料话音落下后,那人竟将他的发簪握紧在手心,不打算归还。
肖从章说:“这个算作谢礼吧。”
傅重峦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很轻的皱了下眉。
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于理不合。
“此乃私人用物,我还是另外赠礼吧?”
“不必了。”肖从章将簪子收进怀中。
对此,傅重峦也无可奈何,左右外边的人是个男子,虽有些诡异,但也只能接受。
沉默了片刻,他听到肖从章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日后不要再被锁住了,万事小心。”
“我走了。”
随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在傅重峦失神许久后,他慢慢打开门,庭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人影了。
回想起方才那句叮嘱的话,不知为何,他隐隐感觉到一丝难过。
只是说不清又道不明,最后也只能摇头放弃。
这人还真是个怪人。
本想隔日致谢,不曾想傅重峦在宫中打听过,没人说救过他。
找了一些时日,便不了了之了。
但那句叮嘱傅重峦记在了心中,他将那日开锁的技法学了一遍,在府中日日练习,后来他也学会了用簪子开锁,只是后来没在遇到这样的事,便慢慢压在了心底。
肖从章以为,自上京一别后,便再难见到想见的人,可那次玉横关大雪,他听到受命前来的人竟然是傅重峦时,无端的心一紧。
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情绪一瞬侵扰了肖从章的理智。
他不想傅重峦出现在那里,害怕他会出事,所以想将人逼回去,不料傅重峦又不肯,偏要留下来。
那场玉横关的大雪落了多久,肖从章的心便乱了多久。
他暗暗念着雪快停,也不想雪那么快停,因为那段时日,是傅重峦难得同肖从章和平相处的日子,在很久之后,对肖从章而言,都像是一场梦。
两年后,平章帝病重,朝野上下开始动乱,在太子一派同五皇子一派纷争不休时,他在关外无数次打听着傅重峦的消息。
直到太子派人来招揽他,肖从章那时想了一夜,最后在答应太子时,只求了一个条件。
他不想要高官厚禄,只想要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让一个人能活下来。
在他们攻回上京,阻止五皇子篡位的宫变,一切好似都在按照肖从章的计划进行,直到那次的意外。
那次在天牢压抑不住思念的探望,变成了他见傅重峦的最后一面。
傅重峦短短的一生,与许多人有过交集,肖从章好似是其中一个,却又像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在他死后,肖从章的心从此好似彻底空了一块。
会在听到有人怒骂傅重峦时,无端的刺痛,鲜血淋漓,却连开口替他解释的身份都没有。
世人百姓不知道肖从章和傅重峦曾经有过联系,只是模糊的记得,他们曾经是死敌……
在辅佐完景昭嵩平稳的登上了皇位后,肖从章再一次的请旨离京,回到了玉横关。
他每日练兵打仗,全然不知还能做什么。
这个世间失去了一个傅重峦,好似对旁人没有太多的变化,但肖从章后知后觉感受到的后悔和疼痛,是渐渐深入骨髓中的。
他彻底放任自己去厮杀,心中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直到一次出关外击溃了伺机进犯的胡狄人时,肖从章领不到一千兵马追击了百里,被设伏重伤,坠崖失踪。
等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
他被一个僧人所救,带回了寺庙之中。
那处寺庙在深山之中,格外幽静,带着几分古刹的苍老,又带着几分神秘。
因为肖从章的伤格外重,胸口自腰腹一道深若见骨的刀伤,以及刺如入心口的一道断箭,自山崖摔下折断的腿,种种伤口累计,僧人在见他醒了时,亦说了一句。
“将军命有吉相,此番能醒来,乃是天意……”
由于伤势过重,不良于行也不便移动,在去信告知军营后,肖从章便留在了庙中养伤。
庙中清净,只有肖从章和一个老僧人,一个小僧弥。
肖从章休养的禅房外屋外正对着一棵十分繁茂的古树。
树干若伞,枝繁叶茂,葱绿之间,树苔之上,垂下许多雅致的兰草。
兰草长于树干上,如同结丝一般到处寄生,掩于方寸绿色间,不经意抬眸看去,刹那惊艳。
许是老和尚看出了什么,有一日,他指着院外那棵树,对着肖从章慈笑着说。
“将军可知,这是一棵有灵的树。”
“何为有灵?”肖从章面色苍白,深邃的眉眼此刻带着淡淡的无神,好似丢了心魂,又好似有诸多的悔恨。
和尚说:“此树生于天地,受灵泽滋养,据说能知人心中所念,实现所求之人的愿望。”
“如何能实现?”肖从章好似只是随心一问,目光依旧黯淡。
老和尚笑了声,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观施主心无所求,已有死志,若实在心有执着,不妨试一试吧,心诚则灵。”
肖从章的真正的伤并不在身,或是在心。
他逼自己活在了那日的悔恨中,对傅重峦的死无法释然,他想用战场厮杀来麻痹自身,无谓生死,放逐自己,或许老僧人一开始救肖从章时就看了出来。
老僧人看着肖从章沉寂下去的眼眸,再次轻声说道。
“试一试吧,将军……”
良久后,他听到肖从章应声。
“好。”
……
那日过后,肖从章开始每日望着古树,在心中诉说着自己的期盼,用红绸写了下来,再拜托小和尚绑到树枝上。
一个月后,肖从章能下地行走了,他便自己绑。
他在寺中养了三个月的伤,直到伤好离开时,树上已经满树红绸垂落。
他就怀着这么一丁点渺然的念想,一日一日的让自己等下去,等到古树显灵,实现他心中所念。
整整七年,每个月肖从章都会命人将他写下的红绸带来寺中绑上。
时节更替,日复一日的等待那个有可能不会归来的人。
七年的时间,好像不长也不短,世间少有人能等这么久,但肖从章就这样沉寂无声的等了下去。
或许真的是古树有灵,又或是上天感受到了他的执念,在七年后好似很寻常的一日,他等回了那个人。
傅重峦重生从来都不是意外,是上苍感念,树灵有神,给了一个痴情人无声的惊喜。
幸好,肖从章等到了傅重峦。
否则,一个人孤独的默默等下去的七年,实在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