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傅重峦早有预料,但在莫应怜口中听到当年恩师韩仲的名字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荒谬和讽刺。
旬昇临死前在信中所言的话再一次浮现在傅重峦的眼前,宛若尘封已久的谜底在最后一刻被揭开,其中酸涩痛苦,未一人所察。
傅重峦将眼底的苦涩和轻讽掩盖在垂下的暗影中,朝莫应怜缓缓摇头。
“他骗你了,也骗了我……”
莫应怜在听完后,好似愣住了一般,尽管神情还在维持着冷静,但难以抑制在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
看着莫应怜面上露出一丝茫然,傅重峦心中不知为何,也叹息了声。
恍惚间,他好像能想起前世初入官场,拜韩仲为师的画面……
在他的记忆中,韩仲才学不输当世昆山文圣,连先帝都曾赞誉过,虽对门生严苛,却也十分关怀,事事指引。
或许是他当局者迷,又或者是他眼拙,若非重活一世,他可能永远都不清楚,当年在背后做局弃他的人,并非是五皇子,而是他视为亲人的恩师。
是韩仲教会了他为官之道,教他如何丰满羽翼,也是他让傅重峦明白,棋子无用,当弃则弃的冷血无情……
“不可能,他不会骗我!”莫应怜仍旧固执己见的不肯相信。
傅重峦冷嗤一笑,第一次看向莫应怜的目光,觉得他可怜。
“他连我都骗,为何就不能骗你?”
连傅重峦前世至死都不清楚,韩仲做下的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他在死前故意欺瞒告诉莫应怜这些,是否也是他当年局中的一环,如今也无从追究了。
傅重峦的话直白刺耳,莫应怜的神情有一瞬的停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怪异之色,被傅重峦一瞬察觉到。
他并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垂眸咳了两声,解释起当年的事情。
“逼宫那日,我曾拖着病体入了宫,原本只是想劝五殿下收手,只是我去晚了……”
“那夜是我亲口听到殿下说,初心已失,误入迷途,直到最后幡然醒悟,自知输了,才会求死自裁……”
“我知道,当年殿下他是想为他手底下的人求一条活路,只有他死了,或许其他人才能少受牵连,有机会活下去……”
那时傅重峦也清楚,逼宫谋逆,是死罪,无论是他,还是追随五殿下的其他人,都难逃一死……
可昨夜,在傅重峦再次面见景昭嵩时,他告诉他许多当年的事……
比如当年许多被劝降的五皇子旧部,并没有被处死,景昭嵩继位后,只是将他们派往边疆驻守,除了不能再回京外,能活下来,已经是庆幸。
或许景昭嵩当年可以更绝情一些,这样就不会有莫应怜七年筹谋的事情出现。
七年已过,当年的事已然烟消云散,无需怨恨,也无需怨恨。
傅重峦自思绪中抽回神,他目光平静的对上莫应怜染了血丝的双眸,轻声说道。
“莫应怜,五殿下死时仍记得让青将护送你离开,足以说明他珍视于你,当年输了便是输了,想来五殿下也不会希望你为他复仇,做下这一切……”
“若你此刻带着你的人退出宫门,弃械受降,我会求陛下留你全尸。”
“受降?呵。”不知是因为莫应怜的面色实在苍白病态,在傅重峦话音落下时,他的双眸和唇色宛若饮血般赤红。
莫应怜的嗓音中带着阴湿疯戾的冷。
“里面的狗皇帝还没死,我为何要降?”
“就算当年殿下的死与他无关,我也要杀了他!”
尾音落下的那一瞬,莫应怜周身的气息渗出杀意,他抬眸望向勤政殿,阴沉着脸迈步朝里边走去。
傅重峦面上的温和之意在看到莫应怜的动作时慢慢消散,眼中寒芒一闪而过,意料之中的垂眸叹声一笑。
“那就可惜了……”
就在莫应怜没有听清傅重峦话音的一瞬,下一秒,大门紧闭的勤政殿中忽的响起几道连弩放箭声,随着十几道弩箭自里边飞射而出,将大门震碎。
“主上,小心!”随着不远处狸娘和岚芜同时高声提醒,下一秒,莫应怜反应迅速的侧身避开,被迎面射来的箭避退几步。
石阶下的一众人在看到此景时震惊无比,反应过来后, 莫应怜的人立刻冲了上来。
傅重峦在一片惊乱中及时蹲下身避开射出的箭,再抬头时,便看到莫应怜刚站稳身形,便忽的眉头紧皱,捂住心口吐了一口血出来,失力跪下勉强支撑。
看到这一幕,傅重峦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道。
果然如此,看来他没有猜错……
在滁州时,傅重峦便猜想过莫应怜和小谷的关系,若他们都身中蛊毒,且症状同傅重峦相似的话,一定会有和他一样的弱点……
昨夜他同青将进宫时,青将还曾告诉他一些事。
莫应怜是药人,且同傅重峦如今蛊毒发作的症状相似,只不过他会通过服药来压制他药人的症状……
一旦他满头银发,则说明了莫应怜此时身体十分的虚弱,宛若将死,这个时候,只要他调用内力,就会蚀骨吐血……
想到这,傅重峦呼吸微喘的慢慢站起身,发鬓间渗出冷汗,脸色雪白了些许。
另一边,莫应怜被岚芜他们扶起身,唇角的血色乌红,勉强站起,察觉到身体的变化,莫应怜眸光森冷的死死看向傅重峦。
“你怎么猜到的?”
傅重峦拍了拍心口堵着的气,笑的云淡风轻。
“你很聪明,我也不傻,而且对你,我有自己的经验之谈——”
“跟疯子讲道理,是无用之功,只会多费口舌。”
傅重峦当然不会觉得,靠自己说的那些话,就能让莫应怜放弃一切,回头是岸。
说话间,傅重峦的余光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始终看戏一般的柏西宴,厌恶讽刺的扯了下唇角。
因为殿门被箭弩震碎,此刻殿中的一切映入众人眼中。
远远看去,只见殿门两侧围了两队手持弩箭的禁卫,再往后看,景昭嵩安然无恙的端坐在龙椅之上,神情平静无波,目光沉沉的看着殿外发生的一切。
他的身侧便坐着当朝君后燕惊蛰,此刻正懒洋洋的打着哈欠,似乎很困。
莫应怜的目光在看到景昭嵩的那一瞬,便宛如只剩下杀意一般,死死的盯着。
傅重峦看着莫应怜这样,垂眸咳了几声,嗓音变得嘶哑了些,十分好心的解释道。
“忘了告诉你了,君后殿下对兵甲弓械一术十分精通,几乎过目不忘,这些短弩,都是君后昨夜一人赶制的,看上去还挺好用。”
似乎远远听到了傅重峦的话,燕惊蛰朝他看了过去,眯起眼眸笑了笑,配合着他点点头。
甚至还抬手朝莫应怜挥了挥,看上去十分挑衅。
莫应怜看到后,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此刻他的眼底满是扭曲疯魔的杀意席卷,看着坐在龙椅之上的景昭嵩,恨不得拆骨饮血。
可偏偏,后者如同在旁观一场意料之中,尽在他掌控中的大戏,他始终平静,威严,望了眼莫应怜,好似他不过在蜉蝣撼树,十分可笑一般。
“杀了他!动手!杀了他!”莫应怜仅剩的理智冷静彻底消散,他双目赤红的盯着殿内众人,咬牙切齿的冷声说道。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莫应怜的人朝殿内冲去,勤政殿中也冲出了不少禁军,两方瞬间交战厮杀在了一起。
傅重峦在混乱中慢慢往后退,想要避开周围厮杀的两方人,退回殿中。
却被此时护在莫应怜两侧的岚芜和狸娘发现了他的动向。
岚芜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手中举着美人刺就朝傅重峦刺过来,想要先将他解决。
傅重峦避无可避,躲开两招后,被岚芜抬脚一踢,整个人宛若飞羽一般摔了出去。
他的身后便是石阶,傅重峦栽倒在地,滚了两圈后,在一片混乱的视线中,停了下来,喉中泛出血腥,侧身重重的吐了一口血。
周围都是惊慌的叫喊声和厮杀声,傅重峦脑海中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失神了片刻后,好似在想起来眼下在何处。
他的耳边听到了许多嘈杂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盛太傅的声音,下意识的寻声想要去找时,眼前突然横了一柄沾着血的剑。
顺着剑身微掀眼皮,傅重峦看到了柏西宴居高临下垂落的眼眸,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傅重峦的呼吸微重,眼前的剑便朝他脖子往里抵一寸。
他无声的哼笑了声,慢慢撑坐起身,嗓音轻哑无力的说道。
“敢杀我吗。”他的语气中的厌恶之意甚至没有掩盖,用一种挑衅之言对着柏西宴说道。
柏西宴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目光紧紧的看着他身上素白的衣衫,最后落在他腰间系着的白布之上。
“你为谁着孝?”他的声音透着冰冷,却又在无人察觉处,带着一丝发紧的颤抖。
傅重峦眉目森寒的抬眸同柏西宴对视,唇角紧紧抿着,带着厌恶。
“我再问你一次,你为谁着孝?”
柏西宴的狐眸此刻紧紧的看着傅重峦,泛出血丝的赤红,好似周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一般,只想问出这个问题。
见傅重峦依旧沉默的不想回他,柏西宴握着剑的手,因为心中的那个答案而发抖。
他的呼吸一滞,面上的冷静全无,猛的蹲下身扯住傅重峦的领子,双眸血红的逼问着他。
“阿昇呢?告诉我阿昇在哪里??”
旬昇的名字在柏西宴的口中脱口而出的那一瞬,傅重峦咬紧后槽牙,面色阴沉的抬手狠狠朝柏西宴扇了一掌。
后者甚至没反应过来躲避,被狠狠抽侧了脸。
傅重峦语气冰冷的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
“你没资格提阿昇的名字,他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