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那几扇古朴雕花的红漆金丝木门在寒风中幽幽的关上。
宫殿中飘散着一股散不去的药味，浓烈的苦药香好似有人特意散出一般，久久挥散不去。
傅重峦跟在高明身后，绕过正殿和中堂后，在后殿之上，见到了景昭嵩。
昏黄的烛灯映照着琉璃罩的壁面，流光莹莹洒落在殿中各处。
景昭嵩只穿了一身明黄的锦衣，未戴冠冕，脸色透着颇为病态的苍白，端坐在石阶上方的龙椅之上，看到傅重峦进来，抬手掩面轻咳了起来。
高明抬眸扫了眼景昭嵩的神色后，低声说道。
“陛下，人已经带到了……”
后者随意的摆手示意，高明便转身退避离开了。
殿中只剩下景昭嵩和傅重峦，此番场景，好似半年前他还是盛宁时被召见的那会。
上方的景昭嵩打量了底下站着不动的人片刻，微微敛起眸笑了声。
“你不问朕是如何知道你进来的？”
话音落下片刻后，傅重峦抬手掀开头上的帽子，露出面容。
相比许久之前见到的那一面，此时的傅重峦面上唯有一片淡然和冷静，未见半分恐惧青涩。
他并没有向景昭嵩行礼，只是目光平静的同他对视。
“皇城是陛下的，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不是吗？”
景昭嵩的目光在他掺杂着白丝的乌发上停顿，随后微微皱了下眉。
“你怎么了？”
傅重峦眸光冷静幽深的打断他的话。
“陛下既然想单独见我，想必不是为了同我说这些话的吧？”
不过一瞬，景昭嵩的神色变幻，从方才的那一丝仁慈中，渐渐露出了一丝带着猜疑的杀意。
他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思索片刻后，沉声询问。
“那你眼下冒死进宫，是为了什么？”
傅重峦答：“我来替从章从陛下手中取得虎符，送出城去。”
“哦？”景昭嵩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声响，带着威压的目光自傅重峦的面上扫过后，声音带着压迫的质问。
“那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来让朕相信你？”
“是盛太傅那位独子盛宁？还是前朝逆臣傅新雨？”
久违的名字落在耳侧，傅重峦的神情并没有景昭嵩意料中的惊讶，只是凝神片刻，像是在思考，又或是在做选择。
片刻后，傅重峦理了理衣袍，屈膝跪下，朝景昭嵩端正的行完一个君臣之礼。
待他重新在后者的目光中站起身后，他语调很坚定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傅新雨，亦是傅重峦。”
过去的傅新雨是逆臣，但如今的傅重峦不是。
两重身份的模糊，足以令一个上位者感到一丝威胁。
景昭嵩闻言未见怒意，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思索，娓娓说道。
“良臣奸逆，不过一夕选择，当初的你做过的事，朕怎么知道你还会不会做？”
“你若还是傅新雨，那便是当初五弟的人，朕如今是国君，你的存在，便有可能威胁到朕的江山……”
“那朕就不能留你在这世上。”景昭嵩幽幽的说着，抬眸间观察着傅重峦清隽冷漠的眉眼，像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然后得到了傅重峦一声带着轻嘲的浅笑。
有没有他，这眼下朝中上下，不也乱了吗？
傅重峦的反应被景昭嵩察觉到，他眼底泛出一层不悦的冷色。
“你是在挑衅朕吗？”
“陛下多虑了。”傅重峦目光平静的从景昭嵩的面上扫过，顿了顿，垂眸说道。
“我若当真对陛下有不敬之心，在当初陛下召见我时，我便不会入宫。”
入宫便有极大的可能会暴露，他若想做什么，绝不会傻到自爆弱点。
景昭嵩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在听完傅重峦的话后，眼中的审视才慢慢退却。
他盯着傅重峦半晌后，若有所思的笑了声。
“如果朕告诉你，在当初见你时，我便知晓了你的身份呢？你不好奇朕是怎么知晓的？”
景昭嵩是个绝对敏锐的皇帝，这是无可厚非的。
但傅重峦回想当初那一面，他做盛宁时，并非漏洞百出，他也想知晓，景昭嵩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就算他有无数的眼线，却没有办法凭空猜到他是灵魂重生在了盛宁身上。
所以傅重峦沉默不语，只是同景昭嵩对视，等他的答案。
后者叹息两声，像是颇有感慨，望着傅重峦，没了压迫之后，倒像是寻常闲聊。
他笑着说道：“是从章告诉朕的。”
下一刻，傅重峦不假思索的否认。
“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景昭嵩笑的眼眸带着打量，不解询问。
傅重峦无语了片刻，第一次生出了同老狐狸打交道的心累。
若柏西宴是个心思变化莫测的狐狸，那景昭嵩便是最狡猾精明的狐狸。
傅重峦压下心底烦躁的情绪，浅色的瞳孔眼底冷漠无波的对上景昭嵩好奇的目光，回答道。
“因为我家从章就算知道我不是盛宁，也不会主动暴露我的身份。”
听到这话，景昭嵩不悦的发出一声轻嗤，皱起了眉。
““你家”从章？他是朕的臣子！”
“哦。”傅重峦很是波澜不惊的应了声。
他朝景昭嵩挑了挑眉，勾起唇角轻笑道。
“很快就是我的娘子。”
景昭嵩无声的睁大了些眼眸。
“你敢让从章做你娘子？？”
他的视线一点点扫过底下的傅重峦，目光中惊讶到嘲笑。
半寸身姿，弱不胜衣，他也想娶武将出身的肖从章？可笑。
眼看景昭嵩心里气的不行，面上还挂着威胁的冷笑，傅重峦敷衍的抬手告罪，淡淡的回了一句。
“他若是愿意，陛下还能拦着臣子嫁人不成？”
“呵。”景昭嵩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傅重峦的神情良久，咬着牙颔了颔首。
“你当真是妙语连珠，不肯吃亏啊……”
“谢陛下夸赞。”傅重峦毫不示弱的应下。
聊了这么久，眼见景昭嵩还在扯这些有的没的，傅重峦的耐心散尽，眼底露出一丝冷意。
“陛下若还是不肯把虎符交于我，那在下也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的事，陛下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告辞。”
说完，傅重峦毫不犹豫的转身，衣角都带着利落的风。
见人真的要走，景昭嵩也懒的再装，深吸了口气后，沉声说。
“回来。”
可声音落下后，傅重峦脚步却未停，景昭嵩盯着他的背影，咬着牙发出一声气笑，再次说道。
“你给朕回来！”
傅重峦重新走回景昭嵩眼皮子底下时，眼皮微掀，看着他被气的脖子泛红，脸却白的似鬼一般，目光中透出一丝复杂难言，好言劝道。
“陛下这病容还是做的假了些，容易被人识破。”
“这是君后帮朕化的，怎么，你还敢有意见？”景昭嵩眯了眯眼眸说道。
傅重峦低头咳了两声，皱了下眉，没再说其他。
冷静片刻后，景昭嵩从一个匣子中取出一块玄金做的虎纹符印，在手中摩挲片刻，抬手扔向傅重峦。
待后者接住后，他才慢慢站起身，负手而立，以君王的沉稳之姿，沉声说道。
“上京城外长华寺外十里，这支暗军便藏在那里。”
“傅重峦，这虎符，朕给你了，可你有把握，能送到从章手中吗？”
景昭嵩的目光带着慑人的压迫。
傅重峦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紧握着的，泛着冰冷却分量极重的虎符之上。
沉默良久，他轻声说道。
“我不确定。”
就算他能算到柏西宴的所有布防，他也不确定，今夜这个虎符，是否真的能送到肖从章手中。
这其中的代价，他没有办法算无遗策。
景昭嵩有些疲惫无奈的闭上眼，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事情，或许是他听出了傅重峦口中的自我怀疑，片刻后，他笑了笑，开口说道。
“朕在位七年之久，时常厌烦，这皇帝当真不好做。”
傅重峦身影微顿，微微拧眉望向景昭嵩。
后者的目光同他对视，意味深长的笑言说道。
“百姓圣人口中所期盼的安定盛世，想要做出来时，朕才发觉很难。”
“先祖尚文轻武，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在朝政一事总是以自身利益为险，难出良策，先帝在位年轻时又有意抬举了各武将大家，
累日征战，武将不满朝中文臣白享安宁，他们流血守疆土，所以一直多有腹诽，矛盾激化……”
“这是朝中一直以来的沉疴积弊，朕想要启新制，改新朝，却屡屡受阻……”
“这场局，朕也铺设了许久，朕想要借此危难，彻底清洗朝中弊端，斩断世家门阀在朝中的根基，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了。”
“所以，朕不能输，而你，傅重峦，也不可以输。”
景昭嵩说完良久后，空荡的殿中才慢慢回响起傅重峦格外嘶哑的嗓音。
“陛下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傅重峦就那样冷静的站在殿中央，身影清瘦，脸色透着苍白，眉眼若少年般清隽从容，可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幽深晦涩。
他的身上糅杂了许多东西，宛若架了许多无形的期盼，沉默的低着头，光影明灭间，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景昭嵩说：“因为朕想知道，从章和朕，究竟有没有看错人。”
对于这句话，傅重峦没有在回答，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虎符，无声一笑后，转身往殿外走去。
走出没几步，身后忽的幽幽又传来景昭嵩的声音。
傅重峦的脚步微停，却没有再回头。
景昭嵩在他身后的龙椅之上，望着他立的笔直若傲竹般的身姿，语意微沉的说道。
“傅重峦，待一切平定之后，你可愿像从章那般，忠于朕，为朕所用，入朝为官？”
“若你愿意，公卿侯爵，朕都可以许给你。”
“朕甚至可以许诺，日后太子册立，你便是他唯一的帝师。”
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放弃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景昭嵩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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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相信，真的会有人淡泊名利到，能拒绝这样的条件。
太子之师，其重要性，足以证明他的求贤之心。
傅重峦背对着景昭嵩，无人知晓他此刻所想，只是片刻后，他笑了声。
“陛下高看我了。”
“重活一世，功名利禄，在下早已不放在心中，我日后，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傅重峦，只忠于我自己的心。”
短短几句话，回响在殿中，直至傅重峦的身影随着脚步声离开，景昭嵩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口中细念着这些话，片刻后，眯起眼眸勾唇一笑。
“你以为朕就没有办法了吗？”
“等着看吧。”
……
勤政殿外，傅重峦在高明的指引中，一路避开了巡逻的禁军和柏西宴布下的眼线，悄无声息的到了宫门不远处。
青将的身影自屋檐下跳落，出现在傅重峦面前。
二人藏匿在暗处，四下无人。
青将垂眸看了眼傅重峦，见他并没有受伤，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郎君，取到虎符了吗？”
傅重峦抬眸看他，微微颔首。
青将对上他略暗一些的目光，伸出一只手到傅重峦眼前，很冷静的说道。
“那便交给属下吧。”
可那只手，放在空中，却迟迟没有东西落下。
傅重峦很冷静认真的望着青将，眉间带着一抹化不开的犹豫沉默。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无力。
傅重峦说：“这样你有可能会死。”
他不知道是否能送出城去，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他无法预估的意外。
青将闻言，只是稍稍一顿。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
他也很认真的说道。
“入宫前，大人已经告诉过属下了。”
“能为大人做事，哪怕去送死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