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风城的夜已经深了,街巷中的人家也逐渐熄了灯,四下静谧。
已安然入睡的百姓并不知道,此刻在自己脚下几丈深的位置,正有一群人打得纷乱。
待等一切重新安静下来后,方循礼一只手捂着流血的鼻子,歪头看施灵和谭霜,“你俩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人手,就等着看我笑话呢?”
在他们旁边的差使们正把擒获的人排成队往外带,他们说话时,“伺候”方循礼的那两个高大的男人正从他们身边路过。
施灵和谭霜实在没忍住,同时转过头去捂着嘴偷笑,可是笑声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方循礼的脸已经快跟鼻血一样红了,“你们俩,差不多得了。”
施灵:“嗯,好……噗……”
谭霜单手搭着施灵的肩,敷衍的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同样收不回去。
这两位女官平日里都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今天看方循礼的倒霉事倒是把她俩开心成这样。
方循礼很想打人,但是刚才打斗的时候吃了点亏,浑身疼得厉害,想了想,还是忍了。
谭霜终于把笑容收了,“还好今晚你在,否则那个被折磨的女子怕是有性命之危了……”
施灵也正经了些,“你今天立功了,等会儿跟我去见城主吧。”
方循礼点点头,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城主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施灵:“城主的心思,我怎么猜得到?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方循礼豁出去了,“问就问。”
半个时辰后,施灵,谭霜和方循礼齐齐站在左如今面前,方知义跟在左如今身边,看到方循礼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也听说了点什么,努力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
倒是左如今,不愧是能做城主的人,面色一本正经,看着他们仨,“听说你们今晚干了件大事?说说吧。”
施灵颔首回话:“前几日春闲巷出现三具男尸,属下根据相关线索,蹲守在春闲巷附近,发现了藏在地下的一处地下巢穴,此地打着供人消遣取乐的名义,实则毫无底线,连人命都可以随便践踏,幸亏方大人……幸亏方循礼孤身犯险前去查探,才人赃并获,将那些畜生抓了个现行,还救下了好几名被囚禁折磨的苦命之人,万幸,皆无性命之忧。”
左如今点头,看着方循礼,“三哥立了功了。”
方循礼:“略尽绵力。”
左如今:“有过当罚,有功当赏,三哥想要什么奖赏,是想回到九重司,还是想要别的什么,尽管开口。”
方循礼下意识看了施灵一眼,后者倒是面不改色,似乎完全不介意方循礼官复原职。
方循礼想了想,“草民的确有个不情之请。”
左如今:“说。”
方循礼:“草民想知道,那三个人……是不是城主杀的。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施灵和谭霜都有些意外,倒是左如今笑了,“你还真是执着啊。”
“雀格都关过了,这答案……草民是真的很想知道。”
左如今也不给他留面子,“总共就关了十个时辰,别说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方循礼苦笑,“还望城主体恤,给草民一个踏实吧。”
左如今终于开了口:“是我杀的。”
这件事的起因,的确不算复杂,也的确不算光彩。
几日前,也就是在左如今连杀六人之后的那天,非但没有平息对血腥的渴望,反而愈发上瘾,欲罢不能。
她强忍着在书房看完当日的文书后,依然压不下心里的火气,可是九重司已经没人可动了,再滥用私刑下去,对施灵那边也实在没法交代。
于是乎,城主想起了她少年时经常去的地方,地下决斗场。
哪怕不能杀人,去打一架,见见血,也算聊以慰藉。
她趁着夜色,避开所有人出了宫。
方知义在旁边听到她说趁夜色出宫,忍不住挑了一下眼皮,但也没说什么,继续听左如今往下说。
左如今还记得小五那把刀,于是先遮了面去了趟徐记铁匠铺,然后兴致勃勃的去了之前常去的那家地下决斗场。
结果刚到门口,里面散场了。听说是抓到一个打假拳的,于是起了冲突,里面乱七八糟,便只能提前结束。
城主兴味索然,混在人群里跟着往外走,在嘈杂的人声里听到一段对话:
“陈兄吕兄要是觉得无聊,我还知道一个更好的去处,要不要去瞧瞧?”
“真的?什么好去处?”
“包你们满意,只是价钱……”
“钱不是问题,只要过瘾。你看今天这决斗场,还没见血就散了,卡得我浑身难受。”
“放心,那地方,绝对尽兴。”
虽然三人声音压得很低,但左如今还是听到了,她用余光瞄过去,看到三个男子,瞧着都是普通人,倒不像习武之人。
左如今也有点好奇,这似风城的地下决斗场,竟然还有她不知道的?
她偷偷跟上了这三个人,出了决斗场,往另外一条路走去。
这一夜星月不算太亮,那三人又不是什么高手,完全不知道有人偷偷跟在自己身后,说话也不太小心,左如今很容易就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个被叫“于兄”的人显然对那地方很熟悉,说此处七天才开一次,今夜正好赶上是开放的日子,若非知道暗号的熟客,连门都进不了。
左如今听着,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她见过太多险恶之事,以她的经验,规矩这么大的地方,多半是真正见不得光的地方,甚至很可能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
看来今晚倒不算白出来一趟,还有意外收获。
“于兄”带着他的两个朋友轻车熟路的穿街过巷,到了一个小巷口,敲开一户门,一个妇人开门,对暗号,让他们进了院子。
左如今远远的瞧了一会儿,又等了两个人进院后,便摸清了暗号的规矩。
她找了个角落里的墙缝,把小五那把刀藏好,然后敲门,对暗号,进了院子。
对于她来说,这些并不算难,她顺利进到了那个隐藏的地下巢穴,随便点了个花样,将引路的侍从打发了。
等待的这段功夫,她偷偷开了门缝朝外看,却正见到几个人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往走廊的另一端走,那几人鬼魅似的走路无声,然后拐了个弯,消失了。
左如今看到了白布下露出的半截手臂,全是瘀紫,指尖还滴着血。有几滴血就落在走廊尽头的地上,像是给这地界的污秽做了个标注。
她听到不远处的后传来几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还没怎么着呢,这就死了?”
“这么命弱的玩意儿也好意思来伺候人,真是晦气,今天还真是干什么都不顺……”
这声音很熟,就是左如今一路跟随过来的那三个,于、陈、吕三人。
不过在左如今看来,那已经是三具在说话的尸体了。
他们的确干什么都不顺。
但城主顺得很。
半个时辰后,那三个刚刚回到地面的人骂骂咧咧的往回走,见一美貌女子拦在路上,对他们嫣然一笑,“我们老板知道贵客方才不太满意,特命我在此等候,给三位赔罪。”
“贵客随我来吧。”
那女子脚步轻盈的往旁边的春闲巷里拐,声音像带了钩子。
三人立刻便丢了魂魄似的跟进了春闲巷。
眨眼的功夫,便真丢了魂魄。
城主轻描淡写的讲完了这一切,然后朝方循礼一歪头,“其实跟你今天的经历差不多,只不过我是出来之后动的手,而且……”
她看着方循礼脸上的伤,又十分缺德的补了一句,“我没吃亏。”
方循礼就知道她不可能不嘲笑自己,认命的闭了闭眼,又问:“那城主为何对此事一直避而不谈呢?”
“我原本打算直接让人把那地方端了,不过转念一想,那地方七天才开一次,不如就给你们七天时间,让你们提提精气神。”
左如今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但屋中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自从她做了城主以来,九重司那边就开始乱糟糟的,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换了两个司使,折损也颇多,左如今作为一个曾经把九重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上一任司使,恐怕心里早就有了不满,尤其对于她这位优柔寡断的三哥。只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难免考虑的多些,便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考验考验他们。
“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今天正好是第七日,”左如今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你们做得很好。”
她看了看施灵,“周全稳重,不急不躁。”
又看了看方循礼和谭霜,“你们两个,虽然有点犯傻,但倘若有一天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你们也一定敢拿刀指着我的脖子。”
谭霜和方循礼默默低下了头。
左如今笑,“夸你们呢。”
所有人都知道左如今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她当年就是这样的人,她自然也会欣赏这样的人。哪怕谭霜和方循礼并不如她当初的周全细致,但坐主位者,能遇到真正不畏权势、敢于反驳的下属,实在难得。
左如今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身边还真有这样的人。尤其方循礼,哪怕性情优柔寡断,哪怕顶着从小到大的情分,到了关键的时候,依然敢铁着一颗头来质疑她。他有着这样的胆气,哪怕依然改不掉纠结矫情哭哭啼啼的毛病,也一样可堪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