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循礼直接溜进了九重司，又一次出现在了谭霜面前。
谭霜看了看他的眼睛，“你哭过？”
方循礼不置可否，只是说起前一日的调查结果：“我已经找到那个叫亦山的人了，此人名叫于峰，本地人氏，家住十里巷，但眼下并未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谭霜：“我也暗中去那条街边的店铺打听过了，有人曾见过这三人那晚在鸿源酒楼吃饭，但酒喝得很少，离开时还都是清醒的。”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并且都知道这样的沉默意味着什么——这三个人没有问题，那就意味着杀他们的人有问题。
方循礼的目光无意识的越过谭霜的肩头，看着她身后的墙。
那里贴着一张似风城地图。
地图画得十分细致，大街小巷都清晰的标注其中。
方循礼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上前两步，用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回头看谭霜：“你看这儿，好像不对劲儿。”
谭霜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这儿！”方循礼的手指点了点鸿源酒楼，又指了指春闲巷，手顺着街道划过去，“从鸿源酒楼出来，这三个人显然是要往西走，走到这儿……这个岔路口，他们三人应该分开才对。”
方循礼的另一只手点在十里巷的位置，“从这个岔口，亦山往北，才是他回家的路，而陈、吕二人应该继续往东，到他们穿过的那篇生财林，回到客栈。但是那一晚，他们三人并没有分开，而是继续往前走，走到了春闲巷附近，然后出了意外。”
谭霜也盯着那个岔路口，“那有没有可能，他们那一晚并不打算各回各家，而是想要一起回客栈彻夜畅谈。”
方循礼：“那就更不对了，陈、吕二人是外乡人，不懂生财林的规矩，所以才想要抄近路从生财林穿过去，但亦山是本地人，他若是跟他们一同回客栈，定然不会让他们走这条路，而应该走这条，”方循礼指了指离鸿源酒楼附近的另一条岔路，“不穿生财林的话，这条路才是最近的。”
方循礼那双因为痛哭和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时出奇得专注，“尤其按你所说，他们离开酒楼的时候都还清醒，那就更不可能走错路。”
谭霜也同样专注，眉头微微皱起，“如果是你说的这样，他们三人为何会走到春闲巷附近？”
方循礼：“这其中必有原因……或许，这原因就和他们被杀有关。”
谭霜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么说来，城主或许真的没有滥杀无辜？”
一切似乎通顺了起来，方循礼也稍微有了点底气，“我不是早就说了，我们还是要信任城主。”
谭霜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地图上，顺口怼他：“你都哭成这模样了，就别装笃定了。”
方循礼：“……”
他发现谭霜是真的在城主身边待久了，学坏了，原本斯斯文文沉默寡言的一个小姑娘，现在也变得牙尖嘴利，戳人直往肺管子上戳。
谭霜却还沉浸在案情里，“可是说到底，还是那个问题，城主那么坦荡的人，若真是事出有因，她为何不愿意承认？还要我们把案子的消息压下去，这也实在太过古怪。”
方循礼：“我原本也被这个问题困住了，但现在，我突然发现，是我们被自己困住了。”
谭霜：“什么意思？”
方循礼：“通常案子进展到这一步，应该直接找被怀疑之人问话才对，我们被城主的身份吓住了，才一直困在这个问题里为难自己。”
谭霜终于把目光从地图上挪开，落到他脸上，再次露出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昨天我想要找城主对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今天又变卦了？”
方循礼：“昨天还有很多事没有查清楚，贸然找城主对峙，实在过于冲动。但眼下我们该查的证据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也该到了找她询问的时候了。”
谭霜，“横竖都是你的理，你从前审案，是不是也经常跟自己打起来？”
方循礼：“不同的阶段就该有不同的考虑，对平头百姓如此，对城主也是如此，我这也是对案子负责啊。”
他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但不知怎么的听起来很像强词夺理。
谭霜也懒得跟他计较，说到底，在这个案子上，两人也算是殊途同归，达成一致了。
方循礼：“对了，施灵这两日在做什么？”
“她手头还有另外一桩案子要查，春闲巷这个，她就是按照城主的吩咐，严格封锁消息。我觉得，她应该知道我还在暗中调查这个案子，但也没有阻拦，可能，她也很想得到一个答案吧。”
方循礼：“既如此，我们就做点该做的，即刻入宫求见城主。”
方循礼很久都没有这么笃定的去做一件事了，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甚至觉得自己有了左如今平日里一把剑似的气势。
谭霜侧头看看他，“你跟之前不一样了。”
方循礼又直了直腰杆，“是吗？我也觉得。”
谭霜：“我是说，你现在是白身，若非城主召见，你是没资格入宫的。”
方循礼：“……”
夭寿，把这茬儿忘了。
还以为人家夸他呢。
那还能怎么办，假扮个别的身份呗。
半个时辰后，一个九重司小差使跟在谭副使的身后，一道进了宫。
方循礼穿了那么多年九重司的衣服，还从来没穿过品阶这么低的。他稍微往脸上抹了点黑粉，点了几个雀斑，但仅此而已。毕竟九重司的差使也都各个体貌端正，走路也不可能弓腰驼背的藏着脸，若是体貌太过异样，也会被人察觉不对。
他只能微微低着头，生怕守门的护卫认出他来。不过还好，没人发现他。
走到左如今的书房门口时，方知义瞧了他一眼。
这双眼睛他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的，但是已经走到门口了，他知道方知义不会拦着他。
果然，方知义看到他，只是嘴角微微撇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像是在憋笑，但并没有说什么。
方循礼已经可以想象出以后方知义会怎样用这个事儿来揶揄他了，他感觉自己的老脸都要丢光了，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豁出去。
方循礼跟着谭霜走进去的时候，左如今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看文书。
她穿了套以往常穿的黑色素袍，头发简单束在头顶，一个钗饰都没有，坐在那儿就是一把未出鞘的剑，不需要任何修饰的锐气。
方循礼跟在谭霜身后一起施礼。
“免礼。”
左如今抬头看来人，目光在方循礼身上扫了一眼，“九重司什么时候又招新人了？”
她神色如常，像是随口一问，“九重司现在增设人手，都不用找我批示了吗？”
方循礼知道自己不挨揍已经算是她仁至义尽了，于是上前一步，“草民方循礼，见过城主。”
左如今像是才认出他来，“哟，这不是我三哥吗？”
她看着方循礼略显黝黑的脸，似笑非笑，“乔装改扮混进宫，我要是把你当成刺客抓起来，不过分吧？”
方循礼：“草民知错了，不过，城主责罚草民之前，可否容许草民问几个问题？”
左如今没回应他的话，却把目光投向谭霜，“霜儿不在我身边做护卫才几天，就连规矩都忘了，未经允许带人进我书房，该当何罪啊？”
谭霜也被来了个下马威，不过她还是比方循礼镇定一些，颔首施礼道：“属下知错，任凭城主责罚，但是属下和方循礼有同样的请求，在城主责罚属下之前，可否容许属下问几个问题？”
左如今笑，“你们俩是商量好了？明知自己有错，受罚之前却还要先跟我叫板。要不是因为从前的情分，你们俩现在已经被直接拖出去了……”
她把手里文书一合，“啪嗒”一声丢在桌案上，“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们的问题？”
她的声音并不大，又是她独有的轻描淡写却压得人不敢抬头的语气。
方循礼咬了咬牙，正要撩衣跪地，却听谭霜开口道：“属下查办春闲巷三条人命案，其中细情似与城主有关，故而按照九重司规制，斗胆向城主询问，还望城主如实回答。”
方循礼刚刚弯曲的膝盖卡在了半截，于是重新站直，用和谭霜一样坚定的语气重复道：“还请城主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