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义没有告诉方循礼，很多事情，她也只是嘴上说得轻松而已，真落到自己头上，都是一样。
她甚至有些羡慕方循礼的烦恼是如此清晰，如此直截了当。
她抱着刀，独自站在寂静的夜廊中，恍惚间又回到从前刚成为城主护卫的日子。那时候左如今还叫余小四，那丫头补了她的空缺，成为小公主左临星的护卫。
每每换班的时候，那丫头都会去往她置办的房子里钻，吃她的喝她的，偶尔碰上些熏肉或异域的蓝色浆果，就包好了揣走，说余师父爱吃，要带回去给师父。
连吃带拿，活像个土匪。
于是，方知义会在她账目分明的小金库里抽出些钱来，隔三差五的备上些熏肉和浆果，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要足够不经意，又要足够下酒。
那时候，她从未分辨过自己为何要如此，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异样。
关于她心底的某些念想，关于某个人的存在而另眼相看的一切，她从没有将其归因为喜欢，因为这感觉并不符合寻常人印象中的那种灼热或辗转的情思，它更像是呼吸，自然到几乎被忽略，却又实实在在的维系着她日复一日的生活。
但好在，即便分辨不清，她也很少纠结痛苦，只要能做好眼下的事，她就觉得踏实。
当年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护好她的四妹妹。大哥走了，小五不在了，方循礼又是个不可靠的，她没道理让左如今一个人撑着——即便她撑得住。
不过三天之后，方知义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
接连三个晚上，左如今重复着之前的行为，放一个硬骨头的囚犯出来，诱供，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就反手一刀。
每次杀完人之后，她的目光就变得很宁静。
那眼神里没有快意，也并非默然，甚至没有对一个囚犯的审判，就是纯粹的抽空了某种情绪过后的平静。像一场疾雨过后的天空，烟云尽散，澄澈透亮。
然后，她会在这宁静中站一小会儿，等着夜风把周围的血腥气散一散，再笑嘻嘻的到方知义身边，等着她的二姐姐给她收拾烂摊子。
每次方知义处理完尸体回到宫中，左如今早已回到书房里处理文书，专注得很，好像之前的行为是一场饱餐，她吃饱喝足后，干劲儿十足。
关于那几个被杀的人，倒本也该死，只是左如今这副样子……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
当年在与蚀月族对战之时，左如今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似风城这边擒住几个俘虏关押起来，左如今便会趁夜设计放出一个，然后想方设法套对方的话，无论最后能不能套出话来，都会毫不留情的杀掉。
那时，方执仁也在战场上，隐约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于是偷偷跟上过她，却被左如今察觉了。
她回过沾满血迹的脸，平静的看他，问他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方执仁没有被那一脸血迹震惊，却被她眼底的安宁震惊了。而转天的战场上，她就会更勇猛，更冷静，想出更多的花招来对付敌人。
这样的事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闻丘长老从天而降，结束了那场战役。
后来，左如今成了城主的义女，做了九重司使，强大冷静，也并未再见她有什么异样。方执仁身在护城军，与她见得少了，但却始终记得她那晚的模样。以至于后来他对方知义提起此事时，那张素来端正的脸上竟隐约能看到有些不匹配的惊悸。
那时候方知义还有些将信将疑，以为这位大哥是在战场上见多了生死，落下了什么毛病，直到最近看到左如今的样子，她逐渐回想起大哥之前说过的话。
他说，我早就发现这丫头有点不对劲儿，若是一切在她掌控之内，便不会露出尾巴来，若是有什么事超出她的掌控，她会做出什么，就不一定了。
方知义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这好像是左如今从小到大经历的最超出她掌控的一段日子了，比当年在战场上还要严重。
所以，她每晚都要杀个人，就是要重新找回一切尽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吗？
一整个似风城都在她手里，还不够吗？
她试探着问了左如今一次，她依旧轻描淡写，只说是最近手痒，抽空把那些人拎出来审审，顺便除掉几个，也不会耽误什么正事。
她确实没耽误什么正事。眼睛恢复的这短短几日，便把朝堂上之前含糊应对的所有事务都细细过了遍筛子，查缺补漏，每一处都得心应手。
她实在太正常，若不是方知义见过她入夜后的样子，也一定会觉得这姑娘简直无懈可击。
可惜事实上，方知义每一晚都在帮她处理尸体。这位城主虽然一直没审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依然乐此不疲，每天晚膳时就会下意识的去瞄夕阳，盼着天黑，像是小孩子期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游戏，又像是找到了上好的补品。
镇定如方知义，也有些理解了方执仁那时的惊悸。
方知义偷偷问方循礼，顾先生何时回来，然而方循礼也并不知道答案。
方知义知道，连顾这次也经历了许多事，他和闻丘仙长定然有很多事要商议，又带着遭到反噬的左培风，必然需要时间去处理。
只是，左如今这样下去……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杀完第六个人的那晚，左如今没有立刻回宫，而是一脸遗憾道：“方循礼给我的名单上，这是最后一个人了。”
方知义平静的面孔下无声松了口气。
总算结束了。
然而左如今却又低低念叨：“牢里，应该还有其他死囚犯吧……”
方知义：“……”
她忍不住提醒：“章同玉手下这些硬骨头，你找个由头一一带出来审问还说得过去，若是再动其他死囚……那些死囚早已登记在册，九重司虽然都是咱们的人，但毕竟人多眼杂，若是被其他掌使知道了九重司有这么大的漏洞，实在不妥。”
方知义破天荒说了这么多话，左如今点点头。身为城主，她自然也知道九重司不是战场，这样杀下去早晚会捅娄子，可是……
“要不，我们去郊外打猎吧？抓几只妖兽，说不定还能给连顾炼丹用呢。”
方知义的脸彻底冷下来，“妖兽太过危险，城主若是需要，我可以带一队人去猎杀，但城主还肩负着似风城大任，还是以保护自身为重。”
左如今眨了眨眼，小孩子赌气似的“哼”了一声，然后悻悻道：“别的呢？”
方知义：“城主公务繁忙，还是早早回宫为好，过几日，顾先生也该回来了。”
她二姐姐就差直说“你若是再胡闹，我就要跟连顾告状了”。
左如今想起连顾走之前对她的嘱咐，她当时装了个乖，实则连顾一走她就说话不算话了。
她倒也不心虚，她甚至觉得连顾其实知道她不会信守承诺，但她也不愿意真把这种微妙的信任捅破。
城主犹豫了一下，总算点头了，“那好吧，我先回去。”
临走前，她又回头看看方知义，“别的事，明天再说。”
方知义真的很想给她一脚，但看着她脸上的血迹和明净的目光，又觉得哪里别扭，于是敷衍的应了一声，由她去了。
日次，一切如常，方知义暗中派人问了谭霜，那边回复说城主今日没有安排。
方知义抬头看了看天，似乎一切都在告诉方知义：风平浪静，不必防备了。
但方知义却并不觉得左如今会就此停手，反而觉得会有更大的事发生。
晚膳后，左如今没有叫她一起出门，直接回了书房。
有护卫来换班，方知义多留了心，没有回房间，而是抱着刀靠坐在走廊一侧的栏杆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左如今那扇门。
竟真的毫无动静。
一直到夜至后半，左如今忙完了公务，舒展着筋骨出了出了书房，径直回了寝殿，方知义才算放下心来。
然而次日，消息传来：昨晚城中死了三名男子，均为一刀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