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循礼闷头不吭声，等着她接下的一顿暴揍。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继续落下来的拳脚。
他抬起眼皮看方知义，对方也正看着他，怀里抱着刀，极轻微的偏着头，那是一个近乎本能的疑惑，“方循礼，我突然有点好奇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喜欢一个人，居然能喜欢得要死要活的？”
她语气并不似平时的嫌弃，竟带着几分真诚。
方循礼眨眨眼，咂摸这话里的滋味，“难道你也喜欢过谁？”
方知义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
两个人在夜色中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互相不理解对方。
过了一会儿，方循礼倒是开口解释了：“每个人动情的样子都不一样，有的人直白，有的人含蓄，有的人纠结……但要说共通的一点，大概就是你会因为某个人，而对世上所有与她相关的人和事都另眼相看。”
方知义听得很认真。她并没有继续问什么，只是轻轻重复了一遍，“另眼相看？”
方循礼观察着她的神态，“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倒真没见你对什么人或东西另眼相看过，除了钱之外，也就是对城主稍微耐心一些。”
他突然顿住，表情怪异起来，“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你对城主……”
话音没落，他如愿以偿的挨了一脚。
方循礼欠欠的笑了，“大家都是肉做的，我不信你一点心事都没有，往往像你这样的人啊，都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又什么都不说，我只能乱猜了。”
方知义没有接他的话茬，反将一军：“你既然把什么都看得这么清楚，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又想不开了？”
见她转移了话题，也没有穷追不舍，回道：“医者不自医。”
方知义：“那你现在又作何打算？”
方循礼叹了口气，转身靠坐在旁边的石栏上，微微垂着头。
在他脚边，石栏和地砖的缝隙里露着几根纤细的草尖，在月光下泛着浅浅的银光。那是刚刚冲破冬日的寒意在早春里探出头的，虽然很努力、很逞强，但也很脆弱。
通往城主书房的这条路，一向都被打扫得很安静，若是长出草来，不久就会被拔掉。可方循礼看着那几根草，莫名想要护住它们。
他就是这样，永远困在莫名其妙的纠结里。
“就是因为没有打算，所以才来找你聊聊。城主说，你或许能救我。”
方知义也看那几根草，“城主为何会觉得我能救你？”
“她说，你从来没选错过，”他的脚在那几片草的边上徘徊，像是随时可能把它们踩断，却又一直没有真的踩下去，“我想知道，倘若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方知义想了想，也坐到他旁边，“说实话，我不知道。”
方循礼：“我攒了大半天的勇气来找你，你这么敷衍我？”
方知义：“我是认真的，我不知道怎么选，就像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你们觉得我从没选错过，是因为从来没做过选择，我一直只做一件事。不选，就不会选错。”
她声音素来清冷，这次在夜风里倒是难得显出一些柔软，像是打开坚硬的外壳，将内心一点点铺展开，诚实的剖析着自己。
方循礼突然发现方知义说的都是实话。
好像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她永远都是从容镇定的，永远只踏踏实实的做一件事，而且每件事都做得极好。她不会像方执仁那样整日反思自己有没有做一个合格的大师兄；不会像自己这样因为满腹心事辗转反侧；不会像左如今那样咬死了一个目标又争又抢；也不会像余小五那样成天做梦幻想自己是个铲奸除恶的大侠……她甚至不会因为偶尔的不顺意而失落，不会因为得到了什么而欣喜。她的世界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只有一条清晰朝前走的路，她不是因为聪明才从不选错，而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去看过路边那些岔口。她认定一个方向，对她而言，努力一定会得到结果，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就像太阳一定会落山、河水一定会向前奔流那样必然。
而这个必然也的确一直发生在她身上。
时至今日，她突然说出了原因，最简单，最直接的原因，却莫名让一切变得有些可笑。
方循礼的确笑了。
方知义却依然很认真，“方循礼，或许，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呢。”
“不选……就不会选错……”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话。
“可是，”他看着方知义，“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永远不选？就像我现在面对星儿，我忘不掉她是事实，我恨她也是事实，我必须要选。”
方知义想了想，“如果现在，星儿要杀城主，或是危害百姓，你会放过她吗？”
“当然不会……可是，之前那些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只要她恢复如常，她就不可能刺杀城主，她……”
夜风拂过，方循礼的话顿住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距离答案只差一层窗户纸了。
方知义又瞧了瞧他脚边的草，“你知道明天就有人要把它拔了，所以今晚就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提前把它拔了，然后因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你不觉得可笑吗？”
方循礼知道可笑，可是方知义说的没错，长久以来，他一直就是这样辗转反侧。
“那你呢？如果你知道它明天会被拔掉，你会如何？”
“我会多看它一眼，至少今天它还在。至于明天如何，非我所能控制，我也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方循礼感觉自己突然被夜风吹得通透了。
他终于明白了左如今为何会让他来找方知义，不是指望方知义教会他如何选择，而是因为只有方知义这样的人才能让他看清“选择”的本身到底是什么。
很多事情的结果早已注定，他也早就知道答案，那些纠结痛苦，不过是为了还没有发生的结果来绑架现在的自己罢了。
“可你知道它明天就要被拔掉，不会难过吗？”
方知义：“既然在意，那它在一日就看它一日，真有一天不在了，就痛痛快快的哭，哪怕寻死觅活的难过一场，不会有人拦着你的。”
方循礼：“就这么简单？”
方知义：“不然呢？小五走了这些……”
最后一句，她说到一半，觉得太狠，没忍心继续说下去。但方循礼已经听懂了：小五走了这些日子，你不也得继续活下去吗？
方循礼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站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方知义面前的地面上，挺拔的一长条，倒是见不到什么优柔与徘徊。
“谢谢，”他的语气竟有几分郑重，“师姐。”
方知义：“……”
在方知义的记忆里，方循礼进了云阶没多久，他俩就互相看不顺眼，她嫌他敏感事多，他觉得她麻木无趣。故而，这家伙除了一开始装模作样的叫了几天师姐，之后就再没叫过，哪怕是当着师父的面，他也是直接有事说事，从来不带个称呼，后来长大一些就更没大没小，开始直呼其名。这次，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方循礼也看出了她的讶异，装作不经意的掸了掸自己的袍子，别别扭扭的假咳嗽一声，“这次认真的。”
方知义同样装作不经意，“知道了，师弟。”
方循礼笑了，这次是真正舒展开的笑。
片刻后，他突然又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的问：“哎，你能不能偷偷跟我说说，你到底喜欢谁啊？我认识吗？”
方知义：“滚。”
方循礼：“得嘞，我这就滚。”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看左如今的书房，灯还亮着，这个时辰，左如今定然还在忙。
这位城主前脚杀完人，后脚就能接着看公务文书，啥都不耽误。果然，无定堂出来的，一个两个都是怪物，只有他一个凡人。
方循礼并不知道，在他走后，方知义还坐在原处，同样看着左如今书房的窗。
她又想起了方循礼刚才那句话，因为某个人，而对世上所有与他相关的人和事都另眼相看。
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