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下来，九重司地牢。
有看守来此换班。
那看守看似不经意的溜达到一个单间牢房门口，无声开门进去。不久后，又压低帽檐走出去。
若是有心之人看到，就会发现这一进一出的人身形略有不同，且出去的人走路有些一瘸一拐，显然是有伤在身。
但此刻并没有人发现他。
他低着头避着九重司内夜巡的侍卫，竟顺利溜到了大门口。
守门护卫例行公事：“口令。”
他压着嗓子，“夜叉。”
“走吧。”
他暗暗松了口气，一只脚踏出大门，守门护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哎等等，你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哦，刚换完班。”
护卫立刻警醒起来，“今夜换班的人刚才已经走了，人数一个不少，你又是哪一队的？”
说话间，门口的两个护卫便已经握住刀柄一左一右朝他靠近，“抬起头来，报上姓名。”
他屏着呼吸，努力想给自己找个由头，但他也知道，九重司这帮人不是吃干饭的。在牢里这几天，他已经见识过了。
九重司有自己的规矩，外人稍不留神就会露馅。
就在那两人同时向他逼近的时候，他一咬牙，突然抬腿猛地向外跑，没命的冲了出去。
那二人也是反应神速，几乎紧随其后飞身追上，同时大喊：“有刺客！”
片刻后，他便听到身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但人在危急存亡之际的本事总是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他像只被野狼追撵的兔子，没了命的跑，连腿上的伤都忘了。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
巷子七扭八拐，让他的脚步不得不放慢下来，这一慢，方才狂跑撕裂的伤口便开始报复起来，再跑的每一步都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然而身后的追兵依然训练有素，并没有被这巷子影响，仍是紧追不舍。
他有些绝望，看着旁边的围墙，心想自己干脆一咬牙一闭眼撞死算了，也免得再被抓回去受罪。
他酝酿着最后一点勇气，冷不防身边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跟我走。”
一个海上漂浮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他几乎想也没想就一瘸一拐的跟着对方跑了。
那人似乎对巷子很熟悉，三绕五绕，竟真把追兵甩掉了。
两人藏在巷子幽暗的深处，蹲下身一起喘着粗气。
他这才意识到这人方才说话的声音像是个女子，但巷子里太黑了，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靠墙蹲着的一小团黑影。
他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来救我？”
那女子笑，“当然是主人派我来的。”
“主人？他还活着？他们说他死了……”
“你也太小瞧主人了，主人是神仙，怎么可能真的死了？只不过先前有那个护城妖君压着，主人不敢轻举妄动罢了，今日妖君走了，主人自然就可以再卷土重来，”她声音里带着对主人的崇敬和对他的轻蔑，“否则，你以为那个把你换出来的看守是谁安排的？口令又是谁告诉他的？”
他恍然大悟，重又激动起来，“那你快带我去见见主人。”
那女子却没动，“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出卖主人？万一你转天又把那些官差引过来，那主人花了这么多心思，岂不是救了个白眼狼回来？”
“怎么可能？我对主人之心，天日可鉴，我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啊……”
女子仍是不信，“红口白牙，自然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那你要我怎么证明？我可以自断一臂，以证清白！”
“算了吧你，净做些没用的事。”女子话语间仍是嘲讽，但语气已经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也知道，眼下风声紧，主人不得不加倍小心。九重司那些人显然是拿到了确切的情报，不光抓了很多兄弟姐妹，还让主人损失了好几个据点，不是你们交代的，又能是谁？”
“或许是别人熬不住刑，但肯定不是我啊。”
“主人自然是最信任你的，否则也不会最先救你出来……”女子压低声音，“依我看，还是在城外抓到的那批人出了问题，就是姚阿穗死的那天，我们中间肯定有叛徒。否则九重司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摸过去了？”
他重重点了个头，“那天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是没想到这叛徒把我们其他人都交代出来了，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你仔细想想，你们被抓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能不能猜出是谁出卖了你？”
“这……他们就是突然冲进来的，我实在想不出来叛徒是谁……”
“那主人暗中安排你的事情，你当时可藏好了？没露馅吧？”
他愣了一下，“主人没暗中交代我什么事啊……”
他说到一半，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抬头看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对面一直靠墙蹲着的女子已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深暗的夜色里，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那并不算高大的轮廓却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她方才神神秘秘的语气变作漫不经心，似乎还有点烦闷，“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白白浪费功夫……”
他还想说什么，却只看见一道寒光朝着自己的咽喉而来。
片刻后，阴暗的巷子里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
有女子清瘦笔直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身黑袍看不出身上有无血迹，只有明净的脸上可见几滴血。
外面还有个女子抱着刀在等她，看似漫不经心的打着哈欠，却把周围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见她出来，外面的女子开口道：“方循礼虽然是个废物，但审问这些小喽啰还是足够用的，他都说了没审出什么，你偏不信。”
左如今朝她笑，“无所谓，我也是正好有点闷了，二姐姐就当是陪我出来走走的吧。”
她脸上溅到的血并不多，零星几滴，在暗巷昏暗的光里倒像是黑色墨点，就着她的长发黑袍，好像随便可以几笔连出一幅墨梅图。那笑容就开在这样一张脸上，轻巧，宁静，连眼神都是清透的，没有人会想到她手里刚刚没了一条人命。
左如今却还是朝她笑，像个闯了祸需要姐姐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小姑娘。
方知义也只能宠着，“城主先回宫吧，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
“还是二姐姐对我好。”
她带着一身血就要往方知义身上贴，方知义嫌弃闪过，直接进胡同去处理尸体了。
等她拖着尸体再出来的时候，左如今已经不在了。
方大人没什么反应，平静的把尸体处理干净，平静的回宫。
左如今的书房是亮的，城主的剪影投在窗上。这位城主出去“散了个心”，回来又开始潜心忙公务了。
她看到门口已经有两个换了岗的护卫，于是拍了拍自己刚抬完尸体的手，打算回房间洗个澡。
转个弯，却正遇上方循礼。
他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跟白天一个德行。
没等方知义说话，他却先开口，“今晚有刺客吗？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方知义：“没有啊。”
“你每次碰完尸体都会像刚才那样拍手。”
方知义蔑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方循礼已经猜到了，“我方才见城主也才回来。她今天还跟我要了个名单……她该不会是手痒了吧？”
方知义：“你这本事要是用在正事上多好。”
方循礼不吭声了。
“城主的事儿少管，”方知义抱着手里的刀，“白天就见你欲言又止的，又想挨什么骂了？直说吧。”
方循礼从小就怵她，现在这么大了还是怵。尤其是自己那些多愁善感的心思，在方知义看来逃不出“矫情”二字。但左如今说的对，方知义从来没选错过，哪怕挨她一顿骂，若能真的解开心结，也值了。
他咬咬牙，“星儿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方知义当初是护送左培风一起出城的，也就是说，在左如今坐上城主之位后，方知义对城中之事的了解便都是粗略听别人说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九重司新任司使要和一个叫慕蝉露的女子成亲的事。
方循礼喜欢左临星，这在云阶几个人中不是什么秘密，除了余小五当时还没进入云阶，其余三人都知道他这份情愫。
因此，当初他成亲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还在江湖上闯荡的方知义几乎稍一思索便猜到那个叫慕蝉露的女子和左临星很可能有某种关联，要么就是模样或性情很像左临星，要么就是左临星改换了身份和姓名。
果然，她的判断很准确。
虽然对这俩人的事情并不了解的十分具体，但零零碎碎也知道了大概。眼下看着方循礼这副悲悲切切的样子，方知义实在忍不住，抬腿给了他一脚，“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