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搭上我肩膀的时候，我正盯着礼堂出口的玻璃门反光。
转过身，是个穿蓝工装的老校工，手里拎着拖把桶。
“同学，摄像机位要清场了。”他嗓音沙哑，“留在这儿拍不到好镜头。”
我点头，说了句谢谢，顺手把手机揣回兜里。指纹已经录完，视频也存了，没必要多待。
爸妈在门口等我，我妈攥着包带子，眼神往我脸上瞟，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我爸背着手，盯着远处行政楼顶那块“欢迎新同学”的横幅，眉头没松开过。
回家路上谁都没说话。
晚饭是速冻水饺，锅开了三次才捞干净。我回出租屋时快九点，路灯刚亮，楼道感应灯坏了半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爬。
钥匙插进锁孔前，我习惯性看了眼脚边那个铁皮信箱——歪了，盖子翘着一条缝。
这信箱上周还好好的。
我蹲下，手指勾住边缘往外拉。里面躺着一封信，牛皮纸信封，没贴邮票，也没寄件人。
抽出信纸的一瞬间，鼻尖掠过一股铁锈味。
复印件。
我爸那张三十八万的民间借贷合同，白纸黑字，金额、签名、日期全在。右下角沾了块暗褐色印迹，边缘发晕，像干透的血。
我没动表情，也没往后退。
站直，开门进屋，反手锁死，拧亮灯。
从抽屉摸出一次性手套戴上，再用镊子夹起信纸，翻来去看了一遍。背面空白，折痕整齐，像是被人特意对折后塞进去的。
拍照，存进加密相册。
然后把信纸装进密封袋，放桌上。袋子压着我昨天打印的财大课程表，一角刚好盖住“经济法基础”那行字。
我坐到电脑前，打开一个命名为“备用方案”的文件夹。
里面躺着十几份律师函模板，都是第十四章那次举报利丰投资时准备的。当时为了逼王总低头，我伪造过一份带公章的《违法催收警示函》，虽然最后没用上——真律师函就够了——但底稿一直留着。
现在派上用场了。
改抬头：“利丰投资有限公司”；改内容：“经查，贵司长期从事非法集资、暴力催收、伪造借款协议，严重扰乱金融秩序……限72小时内向公安机关主动说明情况，否则将依法启动公益诉讼程序。”
字体、间距、红章位置全都照着司法局官网公示的样式调。做这种事我不手软——当年揭穿王胖子卖假押题卷时，连评分细则都能背出来，何况现在只是复制个格式。
一口气做了二十份，每份编号不同，打印预览确认无误后，导出pdf。
关机，拔u盘。
第二天五点五十，天刚蒙亮，我骑车到城南劳务市场。
五个穿着灰工装裤的大哥围在早餐摊前啃包子，我走过去，一人塞了一份文件和一把胶刷。
“活很简单。”我说，“每人四张，贴利丰公司大门、卷帘门侧面、隔壁电线杆和对面墙。避开人行道，别堵消防通道。全程录像，手机给我看一眼再开工。”
其中一个秃顶大哥叼着包子问：“报警咋办？”
“不会。”我说，“这些是模拟警告函，不具法律效力，顶多算市民监督。你们是临时雇工，出了事找雇主，也就是我。钱现在给一半，贴完拍照验收，结尾款。”
他们互相看了看，点头。
六点二十五，第一波人到位。
七点十分，朋友圈开始炸。
有人发短视频，标题写着：“江城惊现高利贷‘死刑通知’？整面墙贴满红色律师函！”画面里，利丰公司大门被层层叠叠的红头文件糊满，最上面还被人用油漆写了个拳头大的“拆”字。
评论区一片叫好。
“早该查了！我表哥被他们逼得跳楼未遂！”
“这谁干的？英雄啊！”
“看着像真的……有没有记者去现场？”
八点整，我坐在网吧后排，连上匿名wifi，打开本地新闻论坛。
发帖标题：【实名举报】利丰投资涉嫌非法经营，请执法部门立即介入调查。
正文贴了三张图：一张是父亲被强行带走的监控截图（打了码），一张是那份带血迹的合同复印件（隐去个人信息），最后一张是昨晚做的假律师函样本。
附言：知情者已掌握更多证据，若三日内无官方回应，将向省级媒体及银保监会同步提交材料。
点击发布。
十分钟后，电话响了。
陌生号码，男声，压着嗓子：“你是李哲？”
我没应。
“我们是《法治进行时》栏目组。你刚才在论坛发的帖子，能提供更多线索吗？比如拍摄位置、涉事人员特征？”
“你现在就去利丰公司门口。”我说，“拍那个‘拆’字，再拍墙上那些函件底部的小字——‘模拟演练’四个字别漏。标题建议用：《高利贷公司被曝非法经营，市民自发张贴警告函》。”
对方愣了两秒：“你……不是当事人？”
“我只是个路过的学生。”我挂了电话。
中午十二点，我在打印店取回二十份纸质版“模拟警示函”，全部加盖了伪造的律师事务所电子章，存进防水文件袋。
下午三点，接到王伟微信：【利丰今天没开门，卷帘门拉下来了，门口围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不像员工。】
我回了个“嗯”。
傍晚六点五十七分，电视自动切到本地新闻频道。
《法治进行时》特别报道正在直播。
女记者在利丰公司门前出镜，身后是尚未清理的红字涂鸦和撕碎的文件残片。她声音严肃：“近日，我市一家名为‘利丰投资’的民间借贷机构引发关注。有市民反映其存在暴力催收行为，今日清晨更有人在其办公地点张贴多份疑似‘律师函’的警告文书……目前市场监管与公安部门尚未作出回应。”
镜头扫过墙面，特意给了底部小字一个特写。
我坐在沙发上，没换台，也没出声。
七点二十三分，重播开始。
我起身关掉电视，走到书桌前，把密封袋里的恐吓信放进抽屉最底层，锁上。
然后翻开笔记本，新起一页。
第一行写着：“启动债务清算倒计时。”
下面列了三项：
1 调取所有借款合同原始凭证
2 梳理利丰关联企业资金流向
3 联系曾被催收的受害者作证
窗外夜色浓得像泼了墨，楼下传来烧烤摊支棚子的声音。
我合上本子，起身去厨房烧水泡茶。
刚按下电水壶开关，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条新短信：
“你爸那天不是被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