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灵君的身影自寒渊殿消散,并未回归那九重天上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而是踏着无形的阶梯,一步一虚影,仿佛行走在光阴的夹缝,穿过层层叠叠的空间褶皱,最终,驻足于一片绝对寂静、绝对寒冷的所在。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无垠的、凝固般的黑暗,以及一种连灵魂都能冻僵的极致寒意。绝对的虚空,却又像是某种庞大存在的“内部”。寻常仙神至此,只怕瞬息便会神念冻结,仙躯崩解。
都灵君素白的常服在这片黑暗虚空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是这无尽孤寂的一部分。他抬起手,指尖再次流淌出那奇异的规则微光,轻轻一划。
眼前的黑暗如同幕布般向两侧褪去,并非撕裂,而是“显露”。
显现出来的,是一副震撼心神、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口巨大到难以估量的玄冰棺椁,静静悬浮在虚空中央。棺椁通体剔透,宛如最纯净的黑色水晶雕琢而成,表面布满了错综复杂、深深刻入棺体的裂痕。那些裂痕并非静止,边缘处有细微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明暗变化,每一次明暗交替,都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暴虐与毁灭气息,试图向外扩散,却又被棺椁本身以及缠绕其上的无数锁链死死禁锢。
锁链非金非铁,呈现一种暗淡的灰白色,像是某种古老巨兽的骨骼炼制而成,每一根都有山脉般粗细,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太古神文、梵门真言、以及连都灵君这般存在都需耗费心力才能维持的封印禁制。锁链的另一端,并非固定在虚空某处,而是诡异地“溶解”在周围的黑暗里,仿佛从这片绝对虚空的“规则”本身生长出来,汲取着虚空的力量,反哺于封印。
而在冰棺之下,最为触目惊心。
无数道流光溢彩的“根须”,从冰棺底部延伸而出,深深扎入下方无底的黑暗虚空。这些“根须”色泽变幻不定,时而呈现圣洁的金色佛光,时而化为深沉粘稠的暗紫魔气,更多时候则是两者疯狂纠缠、彼此侵蚀的混沌状态。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如同心脏搏动般收缩、舒张,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整个封印空间的微妙震颤。
而在这无数搏动的根须最中心,最为粗壮、色彩也最为混乱斑斓的那一道核心“根须”深处,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着的少年虚影——苍白,脆弱,眉眼紧闭,正是离音!这道核心根须,与其他根须相比,显得“生机”稍强,却也极不稳定,金色的佛光与暗紫的魔气在其内部激烈冲突,如同两股奔腾的岩浆在狭窄河道里对撞,不时有细碎的光屑与魔息迸溅出来,消散在周围。
这里,便是封印“狂狱”——都灵君的兄长,曾经威震三界、也差点将三界拖入无尽血海的绝世凶神——的核心禁地。
都灵君立于虚空,目光落在那巨大的冰棺上,淡漠的眼眸深处,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淡、却又沉重如万古玄冰的波澜。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绵延了漫长岁月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兄长。”他开口,声音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并未传播,却直接回荡在某种意念层面,清晰无比。
冰棺之内,那被重重锁链与符文禁锢的魁梧身影,似乎……动了一下。
并非大幅度的动作,更像是沉眠中的巨兽,因外界的轻微扰动而本能地收缩了爪牙。然而,仅仅是这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整个封印空间便猛地一颤!冰棺表面的裂痕骤然明亮了一瞬,无数灰白锁链哗啦作响,绷紧到了极限,下方那些佛魔交织的根须更是剧烈波动起来,尤其是离音虚影所在的核心根须,冲突陡然加剧!
都灵君神色不变,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虚虚向下一按。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规则之力降临,如同最温柔的抚慰,又像最坚固的堤坝,瞬间抚平了空间的震颤,将锁链与根须的躁动强行压制下去。
冰棺内的动静平息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你都感应到了,是么?”都灵君继续用那意念传音,语气平静,像是在对冰棺自语,又像是在对棺中人诉说,“离音那里的变故。魇烛的妄念,月华的牺牲,琉璃的化形,还有……那枚舍利。”
他顿了顿,指尖规则微光流转,在虚空中勾勒出不久前发生在寒渊殿的一幕幕——魇烛的震怒,黑璃侍卫的成形,白璃医官的隐没,天帝的降临与警告……画面无声流淌,却纤毫毕现。
“你残留的意念,依旧不散,甚至能借着封印与离音之间的共鸣,将力量渗透出去,点化那枚不知何时遗落、被离音无意引动的佛骨舍利。”都灵君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想做什么,兄长?助那孩子摆脱身为‘钥匙’的宿命?还是……借此扰动封印,为你自己争取一线破封之机?”
冰棺沉默。只有那些裂痕边缘,明暗交替的频率,似乎略微加快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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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音的路,因你这一缕意念的插手,已然不同。”都灵君收回勾勒画面的手,目光再次落在那核心根须中蜷缩的少年虚影上,“佛魔同体,封印之源……这本是你我争斗留下的苦果,却要一个懵懂孩童来承担万载煎熬。我将他送予魔尊,以魔族血脉温养缓冲,是不得已,亦是权宜。如今,他自行引动变数,缔结共生契约,或许……真是天意予他的一线挣扎之机。”
他向前虚踏一步,靠近那巨大的冰棺,伸手,虚虚抚过棺盖上最深的一道裂痕。那裂痕边缘的明暗变化,在他指尖触及的瞬间,陡然变得剧烈,仿佛有某种狂暴的意志在棺内冲撞、嘶吼。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都灵君的声音陡然转冷,那抚过裂痕的指尖,规则微光大盛,化作无数细密的符文丝线,如同活物般钻进裂痕深处,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修补与镇压,“封印,必须稳固。‘狂狱’,你必须继续沉睡。”
冰棺内的冲撞更加猛烈了,整口棺椁都开始微微震动,锁链哗然,根须狂舞!一股股充满毁灭、疯狂、暴虐、不甘的意念,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试图从棺椁的每一道裂痕中喷涌而出!那意念中夹杂着破碎的画面:血海滔天,神魔陨落,星辰崩碎,还有一张与都灵君有五六分相似、却狰狞狂放、眼眸赤金如熔岩的脸孔,在无尽的战斗与毁灭中狂笑!
“吾弟——!!!”一个模糊却震彻神魂的咆哮,仿佛从亘古传来,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不甘,“放吾出去——!!这无聊的永恒囚笼——!!吾要焚尽这虚伪天地——!!!”
咆哮声中,那核心根须里的离音虚影,猛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变得痛苦扭曲,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撕裂与灼烧。
都灵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周身那平和的气息骤然一变,一股比这虚空更加古老、更加浩瀚、更加凛然不可侵犯的无上威严,沛然释放!
素白常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双目之中,有日月星辰生灭、宇宙洪荒演化的景象一闪而逝。他并未施展任何具体神通,只是将自身的存在——“天帝”都灵君所代表的三界秩序、天道法则的具现——彻底展露!
“镇!”
一字真言,如同天道律令。
狂暴冲撞的冰棺猛地一滞!那些喷涌的黑色毁灭意念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绝壁,被狠狠压回棺内!锁链上所有神文、真言、禁制在同一时间爆发出璀璨光芒,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下方佛魔根须的搏动被强行放缓,趋于平稳,核心根须中离音的虚影也渐渐停止了颤抖,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冰棺恢复了死寂。只有表面裂痕边缘的明暗变化,微弱到了几乎熄灭的程度。
都灵君缓缓收敛了外放的威压,恢复那清矍平和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那丝疲惫似乎又深重了一分。他维持着指尖的符文丝线,持续修补着那道最深的裂痕,也镇压着棺内兄长那永不驯服的狂魂。
“你的时代,早已终结了,兄长。”都灵君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万古沧桑的寂寥,“无论你曾有多么不甘,有多么怨恨,无论你我之争孰是孰非……这天地,这芸芸众生,不能再承受一次‘狂狱’之劫。”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冰棺,看到了无尽岁月之前。
那时,他与兄长同为混沌孕育的先天神只,相伴成长,共同执掌初开的天道权柄。兄长性情刚烈霸道,崇尚力量与秩序,认为唯有绝对的威权与铁血,才能让这初生的三界免于混乱与衰亡。而他,则更倾向于引导与平衡,相信万物自有其理,秩序应在规则与慈悲之中自然生长。
理念之争,渐成道争,最终演变为席卷三界的浩劫。兄长堕入偏执,以无上伟力强行统合神魔,推行铁血律法,稍有不从便施以雷霆镇压,自号“狂狱神尊”。而他,为阻兄长将三界化为绝对秩序的冰冷囚笼,不得不联合残余仙神,展开漫长而惨烈的抗争。
那一战,打得星河倒转,法则崩坏。最终,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以自身部分本源为引,借天道之力,将已近乎疯魔的兄长,封印于这永恒虚空之中,并以兄长残留的部分神性与魔念,结合佛门至高法理,创造了“离音”这个特殊的封印枢纽与缓冲器。
他将离音送入魔域,交给野心勃勃却同样需要离音体内特殊力量来“净化”魔族某些隐患的魇烛,表面是交易,实则也是将离音置于一个能同时刺激佛性(对抗魔血)与魔性(滋养肉身)的环境中,维系封印的动态平衡。
万载岁月,他坐镇天界,看似淡漠无为,实则心神无时无刻不系于此地封印,维系着兄长那狂暴意念与三界之间的脆弱隔膜。
直到今日,离音体内的变数,兄长意念的渗透,魇烛的妄动……仿佛平静冰面下的暗流,开始加速涌动。
“离音的路,让他自己走吧。”都灵君收回抚在裂痕上的手,指尖的符文丝线缓缓隐没,那道最深的裂痕被暂时修补,但整体上,冰棺的裂痕数量,似乎并未减少。“黑璃与白璃,或许真是他的缘法。只要封印不破,我便……允他这一线生机。”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棺中那沉寂下去的身影,又深深望了一眼根须核心处离音的虚影。
“至于你,兄长……”都灵君转身,素白身影开始融入周围的绝对黑暗,“继续你的长眠吧。这无尽的虚空,便是你我兄弟……最后的相伴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
这片绝对寂静、绝对寒冷的封印空间,再次恢复了亘古的死寂。只有那布满裂痕的玄冰巨棺,以及下方搏动不息的佛魔根须,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湮灭于时光长河中的神魔秘辛,与一个被命运之锁紧紧缠绕的苍白少年。
冰棺深处,那双紧闭了万载的、赤金如熔岩的眼眸,似乎……在无尽的黑暗与禁锢中,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缝隙之中,没有理智,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毁灭疯狂,与一丝……冰冷而讥诮的、仿佛看穿了一切算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