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寒渊殿中蔓延,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每一寸空间。魔尊魇烛立在原地,周身翻涌的魔元缓缓平复,但那压抑的气息却比方才更加沉重,像暴风雨前粘稠的铅云。他盯着侧殿方向,目光穿透墙壁,落在那寒玉床上气息微弱却奇异地稳固下来的少年身上,又扫过那沉默如磐石的黑璃侍卫,感知中那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白璃医官气息。
毁不得,控不住。这局面,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他掌控一切的心脏。
就在这紧绷的僵持即将达到某个临界点的刹那——
寒渊殿那终年缭绕、厚重如实质的魔雾穹顶,忽然无声地向两侧分开。
没有强烈的能量波动,没有空间撕裂的暴响,就像帷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柔撩起。一道身影,自那分开的雾隙中,缓步走下。
来人并非踏空,脚下也无祥云,只是寻常地迈步,却仿佛踩着无形的阶梯。他身着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素白常服,衣料朴素,长发以一根木簪松松挽起些许,余下披散肩背。面容清矍,眉眼平和,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映着殿内幽暗的光,沉淀着无边岁月与……一种至高无上的淡漠。
他的出现,没有带来任何威压,甚至驱散了部分寒渊殿固有的阴冷。但无论是殿中残留的狂暴魔元,还是黑璃侍卫身上凛冽的守护意志,亦或是那隐匿的白璃气息,都在他踏入的瞬间,微微一滞,如同溪流遇见了深不可测的渊海,自然而然地“绕行”开去。
天帝,都灵君。
魇烛缓缓转过身,面对这不请自来的天界至尊,脸上并无意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戒备。“你来得,倒是时候。”他声音冰冷,隐含讥诮。
都灵君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魇烛,扫过地上月华已无声息的躯体,在那染血的残缺符文上略作停留,又望向侧殿方向,最后,落在单膝跪地、依旧保持守护姿态的黑璃侍卫身上。
“变数已生,契约已成。”都灵君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在每个人心底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意味,“魇烛,你的‘纯净魔魂’之梦,碎了。”
魇烛眼底暗红光芒一闪:“若非你当年……”
“当年之事,你我各取所需,契约仍在。”都灵君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重量,“离音体内佛骨,乃封印‘他’之核心枢纽,此乃根本,不容有失。你妄图剥离,已触底线。”
“底线?”魇烛冷笑,“都灵君,别忘了,离音现在是我的‘儿子’,身负我魔族至纯血脉!他的生死去留,轮不到你来划底线!那佛骨日日夜夜灼烧他神魂,我要救他,何错之有?”
“救他?”都灵君微微抬眼,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寒的冰晶闪过,“以彻底毁去封印、释放‘狂狱’为代价的‘救’?”
“狂狱”二字一出,整个寒渊殿的温度似乎又骤降了几分。连那黑璃侍卫眼中跳动的暗红光芒,都微微凝滞了一瞬。
魇烛瞳孔微缩,沉默片刻,周身魔气起伏不定。“封印松动,并非我一人之过。你那位好哥哥的残魂执念,历经万载,依旧在侵蚀封印。离音佛魔冲突日益加剧,正是封印不稳的外显!剥离佛骨,固然可能加速封印崩溃,但若能得到彻底解放的、强大的魔魂离音,未必不能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压制,甚至彻底吞噬‘狂狱’!”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其中野心与冒险,昭然若揭。
都灵君静静看着他,脸上无喜无怒。“所以,你便与虎谋皮,试图以月华这等世间罕见的纯净医魂为祭,行此逆天嫁接之术?魇烛,你太自负了。‘狂狱’之烈,亘古未有。即便离音魔魂纯净,也绝无可能吞噬他。只会被他同化,成为另一个祸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侧殿,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更何况,离音……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魇烛脸色铁青:“那你待如何?眼睁睁看着他被佛骨与魔血撕碎?还是等着封印彻底崩溃,‘狂狱’破棺而出,再掀天地浩劫?”
“离音不会碎。”都灵君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笃定,“月华以命相护,留下了变数。那两朵琉璃,已非单纯容器。黑璃承魔魂之烈,融佛性之韧,纳守护执念,化为侍卫,根基已固,与离音共生共荣。白璃汲医魂之纯,合空间之妙,得禅意点化,化为医官,游走弥合,保离音一线生机不灭。”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有微光流淌,并非灵力,更像是一种规则的显化。“当年契约,是让你以魔族血脉温养离音肉身,缓冲佛魔冲突,维系封印稳定。如今,离音自行引动佛骨本源,污染魔魂容器,更借外力促成琉璃化形,缔结共生之契……此乃他自身意志选择之路,亦是天道予他的一线生机。”
“天道?生机?”魇烛嗤笑,“都灵君,少拿这些虚言搪塞!说到底,你不过是怕封印破灭,你天帝之位不稳!”
都灵君并未因他的冒犯而动怒,只是那淡漠的眼眸,终于落在了魇烛脸上,带着一种俯瞰般的审视:“天帝之位?魇烛,你当真以为,我镇压‘狂狱’万载,仅仅是为了这个位置?”
他指尖微光流转,轻轻一点。
刹那间,魇烛面前虚空幻化,浮现出一幕景象:无尽虚空深处,一口剔透却布满裂痕的玄冰棺椁悬浮,棺内隐约可见一道被重重锁链与符文禁锢的魁梧身影,即便隔着幻象,那身影散发的暴虐、疯狂、毁灭一切的气息,依旧让人神魂战栗。而冰棺之下,丝丝缕缕的金色佛光与暗紫魔气交织成网,如同大树的根须,深深扎入虚空,其中最为粗壮的一道根须核心,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少年虚影——正是离音!
“你看清楚了。”都灵君的声音冰冷了几分,“‘狂狱’若出,首当其冲,便是你这以血脉与离音紧密相连的魔域!届时,魔族是否还能存续,犹未可知。你汲汲营营所求的‘纯粹魔魂’,在‘狂狱’面前,与尘埃何异?”
魇烛看着那幻象,看着冰棺上触目惊心的裂痕,看着那与离音紧密相连的封印根须,脸色变幻不定。他当然知道“狂狱”的可怕,那是连眼前这位看似平和的天帝都不得不将其兄长永久冰封的恐怖存在。
“离音的路,已因今日之变而改。”都灵君收起幻象,语气恢复平淡,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决断,“黑璃侍卫,白璃医官,乃应运而生,亦是封印与离音之间新的平衡支点。你不可再行剥离之事,亦不可强行摧毁或控制此二者。”
“那我便任由这两个不受控的东西,待在我儿身边?”魇烛咬牙。
“守护与医治,不正是你当初所求?”都灵君反问,“至于是否受你控制……魇烛,离音是你的‘儿子’,但首先,他是他自己。这共生之契,是他与琉璃之间的缘法,亦是天道对他挣扎求存的回应。你若有心,便该助他适应、掌控这份新的力量,而非一味想着抹杀、夺取。”
他向前迈了一步,素白常服无风自动。“今日我来,是提醒,亦是警告。旧约仍在,离音安危,关乎三界稳定。你若再行险招,妄动根本……”都灵君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魇烛身上,“我不介意让这寒渊殿,换个主人。”
平淡的话语,却蕴含着天帝之尊的无上威严与绝对力量。
魇烛周身魔气剧烈翻腾,额心魔纹红得刺目,显然怒极。但他死死盯着都灵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那翻腾的魔气,一点点被压制下去。
他明白,都灵君说的是事实。剥离计划已失败,新的变数已然扎根。强行冲突,不仅可能毁了离音这唯一的“钥匙”,更可能提前引爆“狂狱”这个更大的灾难。而都灵君的实力……深不可测。
僵持良久,魇烛重重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都灵君的警告与安排。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黑璃侍卫,又感知了一下那无处不在的白璃气息,最后望向侧殿。
“离音……我儿……”他低语,声音复杂难明,有未竟野心的不甘,有一丝被算计的恼怒,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挣扎求存的孩子命运的惘然。
都灵君不再多言,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溶于水中的墨迹。“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穹顶分开的魔雾缓缓合拢,寒渊殿恢复了之前的阴冷与寂静。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魇烛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最终,他挥袖转身,不再看月华的尸体,也不再试图靠近侧殿或对付黑璃侍卫。玄袍身影化为黑烟,消散在主殿深处。
压迫感散去。
单膝跪地的黑璃侍卫,眼中暗红光芒平稳闪烁,它缓缓站起身,动作间盔甲摩擦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它转身,面向侧殿,沉默地守卫在那里,如同最忠诚的影。
寒渊殿偏僻的廊道阴影里,医官白璃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手中托着的医气光晕微微明亮了一瞬,仿佛感知到了危机的暂时解除,随即,那身影再次淡化,继续着他无声的“游走”与“守望”。
侧殿寒玉床上,昏迷的离音,眉头似乎极轻地蹙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心口处,佛光与魔纹的冲突依旧存在,却在那两道新生的、坚实的联系支撑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奇异的平衡。
天帝的介入,魔尊的暂时退让,侍卫的成形,医官的游走。
离音那被迫作为封印之源、在佛魔夹缝中煎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悄然拐上了一条布满迷雾、却也暗藏生机的岔路。
而遥远的虚空深处,那口布满裂痕的玄冰棺内,被重重禁锢的魁梧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