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偏殿的暖阁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鲛绡窗纱，滤成一片柔和的金雾，洒在铺着雪绒毯的云榻上。
凛殊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怀里抱着个织锦软枕，赤足交叠，脚踝纤细，一下下轻晃着。他咬着颗晶莹的蟠桃，汁水染得唇瓣水润嫣红，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卷着自己一缕墨发玩。
“……所以啊，”他咽下桃肉，眼睛亮晶晶地转向身旁，那里明明空无一人，他却说得起劲，“我今天看见司禄星君家的仙鹤童子，在瑶池边偷偷拔了玄女座下那只最爱炫耀的七彩雉鸡尾巴上最长的一根翎毛！拔完就跑，玄女那傻鸟儿还在那里转圈找呢，哈哈！”
他笑出声，眉眼弯弯，十足的狡黠灵动。但若仔细看，他此刻的姿态和眼神，又与主人格那种纯粹的烂漫有些微不同，少了几分娇憨，多了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和旁观者的凉薄。
暖阁内只有他一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着。
他顿了顿，似乎在倾听什么，然后撇了撇嘴，反驳道：“什么叫无聊？这天庭上下，除了灵君，就属这些鸡毛蒜皮……哦，鹤毛雉毛的事儿还有点意思。不然呢？整天对着那些老古板板着脸谈经论道，听他们车轱辘话说三界太平？闷也闷死了。”
他又咬了一口桃子，含糊道：“你？你当然没兴趣，你只对见血的事儿有兴趣。”这话说得随意，甚至带了点调侃，仿佛在谈论天气。
空气里似乎有看不见的波动。
凛殊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变了一瞬，那点慵懒的凉薄沉淀下去，化作更深的、毫无波澜的幽静。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而微讽。
“血？”一个低哑些的声音，从他唇间逸出，几乎与主人格的重叠，却又分明是另一个灵魂在低语，“那也得是……有趣的血。”
他（此刻显然是副人格）将桃核随手一抛，那桃核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角落玉盂中，发出“叮”一声轻响。
“比如，”副人格的凛殊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软枕，“天权狱空了第一层，补进来些新货色。东海水君那个不成器的私生子，酒后打碎了南天门半面照妖镜，哭哭啼啼地被拖进来，吵得人心烦。”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日膳单。
主人格的声音似乎在他意识里响起，带着点不满的嘟囔。
副人格嘴角的讽意加深：“我知道他爹送了三斛明珠去司刑殿。那又如何？”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残忍的兴味，“金桃良那女人……可不会看在三斛明珠的份上，让他少受半点罪。说不定，那点孝敬，反而会让他死得更‘周到’些。”
他不再说话，暖阁里只剩下阳光浮尘缓慢游移的静谧。过了一会儿，那种冰冷的抽离感渐渐褪去，主人格灵动的神情重新回到凛殊脸上。他拍了拍胸口，小声嘀咕：“跟你聊这些更闷……还是说点别的。”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哎，你知道吗？守卫统领金如墨，就那个整天板着脸、跟块黑铁似的家伙，他居然有个妹妹！”
“叫金桃良，听说是个顶漂亮、顶温柔的小仙子，养在深闺很少见人，见到只蝴蝶飞过都要心疼半天的那种。”主人格的凛殊绘声绘色，随即又皱了皱鼻子，带了点困惑，“可是……我昨天去瑶池边玩，好像远远瞧见一个背影，穿着执刑司的暗纹袍子，从戾气很重的‘天决狱’那边出来，侧脸……有点像他们说的金桃良。但只是一晃眼，也可能是看错了？天决狱那种地方，哪是她那样的小仙子能去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当他提到“金桃良”和“天决狱”时，意识深处，副人格那一直沉寂的、冰封般的注意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如同深渊中悄然转向的兽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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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浸透九重天。
白日里仙乐缥缈、祥云缭绕的巍峨宫阙，在星月微光下只剩下沉默的巨大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仙罡巡行的规律光芒偶尔划过天际，更添寂静。
天决狱。
与专门关押待审或轻犯的天权狱不同，天决狱深埋于仙界最阴浊的地脉交汇处，入口隐蔽，终年不见天日，只用来囚禁和处置那些罪大恶极、身负滔天业力、或涉及极端隐秘的重犯。此地煞气之浓，寻常仙官靠近百丈便会心神不宁。
此刻，狱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款步走出。
她穿着一身并非制式的素雅裙衫，月白色，裙摆绣着几枝清浅的桃花，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墨发如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拂过莹白的耳垂。面容确实极美，柳眉杏眼，琼鼻樱唇，气质纯净柔婉，尤其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段我见犹怜的娇怯。
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位不谙世事、被保护得极好的深闺仙子。
正是金桃良。
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笼着她周身三尺之地，与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无形弥漫的刺骨阴寒格格不入。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狱门外，微微侧首，仿佛在聆听。
狱门内，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被什么力量死死压抑住的呜咽声，像是濒死的兽类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一点气息，短促，破碎，充满无法言说的极端痛苦。还有另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摩擦声，似有若无。
金桃良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依旧是那副纯然无害的神情，甚至微微蹙起了眉尖，带着点困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真是……吵闹。”她轻声自语，声音娇柔悦耳，如同莺啼。
然后，她抬起未提灯的那只手，手腕纤细，手指如玉。指尖凭空出现一点极淡的、粉白色的光晕，柔和得如同初绽的桃花瓣。
她对着那点光晕，轻轻吹了口气。
光晕飘向狱门缝隙。
门内，那压抑的呜咽声和摩擦声，骤然消失了。
彻底的、死一般的寂静。
金桃良满意地抿唇笑了笑，那笑容甜美干净，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好感。她不再停留，提着琉璃灯，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入浓稠的夜色中，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只剩那一点暖黄的灯晕，在绝对的黑里幽幽浮动，渐行渐远。
她离去后许久，天决狱入口上方一块不起眼的、被煞气侵蚀得斑驳的玄岩石后，空气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瞬。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不知已潜伏了多久。
玄衣，墨发，身姿挺拔。是副人格的凛殊。
他幽深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倒映着金桃良消失的方向，也倒映着方才那狱门开合间泄出的、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了血腥、绝望与某种奇异甜香的复杂气息。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原来……是她。
白日里主人格那困惑的嘀咕，那惊鸿一瞥的背影，此刻与眼前这看似柔弱、手段却诡谲莫测的女子彻底重合。
金桃良。
金如墨的妹妹。
天决狱真正的……执掌者。
有趣。
凛殊的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那深渊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冰锥的兴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沉寂如坟墓的天决狱入口，身形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原地，如同从未出现过。
夜色，依旧浓重。仙界沉睡在祥和的表象之下，只有最深的阴影里，有些东西在悄然滋生，交换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紫微宫寝殿，云帐低垂。
都灵君似有所觉，于睡梦中微微蹙眉，手臂下意识地将怀中温软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些。
凛殊（主人格）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发出细微的鼻息，睡得正沉。对今夜发生的插曲，对体内另一个灵魂短暂的游弋与窥探，一无所知。
只是，在意识的最深处，某个冰冷孤寂的角落，悄然多了一个名字，一副看似纯美的面容，以及……一丝等待被验证的、关于“有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