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九重天之上,天光初透,瑶池边的薄雾尚未散尽,琉璃瓦上凝着夜露的清寒。
紫微宫深处,天帝寝殿内,织金云帐低垂,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本该是静谧安寝的时刻,榻上却只剩一团凌乱的痕迹。天帝都灵君几乎是惊醒的,指尖触及身侧,被褥微凉,那具熟悉的温软身躯已不见踪影。
心猛地一沉。
都灵君瞬间坐起,墨发流泻肩头,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线清瘦锁骨。他几乎不用思考,伸手抓过榻边搭着的玄色外袍披上,赤足便踏下了云床铺就的玉阶。足下生风,点尘不惊,人已到了殿外廊下。
晨风带着瑶池莲蕊的冷香拂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点急切的阴翳。
又不在。
昨夜枕畔低语、眉眼温顺的是“他”,还是“他”?都灵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一片沉冷的清明。无论是哪一个,深更半夜悄无声息地离开,总不会是为了去赏那未落的星辰。
他指尖掐诀,一缕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灵息自殿内逸出,缠绕上他的手腕——那是他昨晚趁怀中人熟睡时,悄悄印在对方袖间的一线追踪云纹。灵息细微地颤动,指向西北方。
那是……天牢的方向。
都灵君脸色未变,身形却已化作一道几乎融入晨光的虚影,倏然掠过长廊,掠过层层叠叠的仙宫玉宇。沿途洒扫的仙侍只觉一阵微风拂过,抬头时,连影子都未曾捕捉到。
越是靠近天牢所在的天权狱,那股灵息的躁动便越是明显,其中还混杂了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都灵君的心缓缓向下沉去。
天权狱外原本应有的森严守卫,此刻不见踪影。厚重的、刻画着镇魔符文的玄铁大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的,不再是往常那种阴冷晦涩的狱煞之气,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新鲜血液的甜腥。
他停在门前,静了一瞬,抬手,推开。
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打破了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这位统御三界、见惯风浪的天帝,瞳孔也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天权狱第一重,关押的多是触犯天规或待审的仙妖。此刻,这里已不再是囚室的模样,更像是被巨兽利爪反复撕扯碾压过的屠场。原本分隔囚室的玄铁栅栏扭曲变形,有的直接被连根拔起,甩在墙角,砸碎了照明用的荧石。地面上几乎铺了一层粘稠的暗红,尚未完全凝固,在残存的荧石微光下反射出令人不适的滑腻光泽。
残肢断臂零落各处,有些甚至挂在变形的栅栏尖上。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
而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站着一个人。
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如孤松峭壁。只是那身玄衣的下摆,已浸透了血色,沉甸甸地贴着笔直的小腿。他背对着门口,手里随意提着一柄狭长的、不断往下滴落浓稠液体的剑,剑身光华内敛,却透着股饮饱了鲜血的凶煞之气。
似乎是听到了推门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脸,清绝出尘,眉眼是都灵君吻过千万遍的轮廓,鼻梁挺直,唇形优美。可此刻,那双总是漾着聪慧灵动的眼眸,却沉静得如同万年寒潭之下的玄冰,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幽深的黑。几滴猩红的血珠溅在他白玉般的脸颊上,缓缓滑落,留下惊心动魄的痕迹。他嘴角甚至微微勾起一点弧度,但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残忍的漠然。
是“他”。副人格。
“醒了?”副人格的凛殊开口,声音比主人格低哑些许,带着一种刚经历过杀戮后的、奇异的平静,甚至有点漫不经心,“本想在你起身前回去的。”
他的目光掠过都灵君赤足站立的双足和来不及系好的衣襟,那幽黑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快得让人抓不住。
都灵君的目光扫过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没有去看那些支离破碎的囚犯尸体,也没有质问,只是将视线重新落回凛殊脸上,落在他嘴角那抹未擦净的、已经干涸的暗红。
“怎么到这儿来了?”都灵君的声音很稳,甚至算得上温和,仿佛只是在问对方晨起想去哪里散步。
凛殊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回视他,提着剑的手腕轻轻一转,剑尖划过地面,带起一串血珠。“太吵。”他言简意赅,语调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哭喊,求饶,咒骂……睡不着。”
他顿了顿,目光在都灵君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捕捉一丝厌恶或惊惧,但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补充道:“现在安静了。”
都灵君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他甚至向前走了两步,踩过粘腻的血泊,足底沾染了污红,却毫不在意,一直走到凛殊面前。
距离近了,更能看清对方玄衣上深浅不叠的血污,握剑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虎口似乎有些迸裂。还有那浓重的、几乎将他本身清冽气息都掩盖掉的血腥味。
都灵君伸出手,却不是去拿那柄凶剑。
他的指尖触到凛殊的脸颊,微凉,带着晨露的湿意。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凛殊的嘴角,将那点碍眼的暗红血迹抹去。动作自然又熟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下次,”都灵君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跟我说。”
凛殊没动,任由他的手指擦拭,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如同深潭投石,涟漪未起便已沉没。
都灵君继续道,语气甚至带上了点无奈的笑意,仿佛只是在纵容一个顽劣孩童微不足道的坏习惯:“我来杀。”
他的指尖离开凛殊的嘴角,顺着脸颊滑下,虚虚拂过他紧握着剑柄、沾满血污的手,最后包裹住那只手,力道轻柔却坚定。
“别脏了你的手。”他说。
话音落下的同时,都灵君空着的另一只手广袖一拂。
无声无息,一片极其纯净、边缘流转着淡金色光晕的祥云自他袖中涌出,迅速扩大,如同最轻柔的绸缎,覆盖住脚下狼藉血腥的地面,覆盖住那些扭曲的栅栏、零落的残骸、黏稠的血泊。
祥云所过之处,污秽消融,血迹淡去,连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也被一种清圣的莲香取代。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整个天权狱第一重焕然一新,地面光洁如镜,栅栏恢复笔直(虽然空荡荡),荧石重新亮起柔和的光。除了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以及那些空荡荡的、大门洞开的囚室,这里干净得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只有凛殊手中那柄滴血的剑,和他身上浓重的血气,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象。
都灵君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拂去桌上一点微尘。他依旧握着凛殊的手,目光落在他脸上,耐心地等待着,像是在等待一个玩累了、或许有些闹脾气的伴侣给出回应。
凛殊终于动了。
他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被都灵君握住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对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无比,却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包容的专注。
他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慢慢、慢慢地平复下去。
手腕一松,“哐当”一声,那柄饮饱了血的凶剑掉落在一尘不染的云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滚了两下,静静躺在那儿,剑身上的血污竟也开始自行消散,露出原本幽暗的剑身。
“……嗯。”副人格的凛殊从喉间溢出一个极低的单音,算是回应。他不再看那柄剑,也不再看这焕然一新的囚牢,视线有些空茫地落在都灵君寝衣微敞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都灵君察觉到他目光的落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柔和的笑意。他松开握着凛殊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身,将人轻轻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丝毫不介意对方满身的血污沾染自己素净的寝衣与外袍。
“回去吧,”都灵君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天快亮了。你该休息了。”
凛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甚至将有些发沉的头颅轻轻靠在了都灵君的肩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沾染了血污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周身的戾气和那种冰冷的漠然,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只剩下深深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倦。
都灵君揽着他,目光最后扫过这空寂干净的囚牢,眼底那丝柔和瞬间敛去,只剩一片无波的深邃。
他不再停留,身形微动,便带着怀中人化作一道清风,离开了天权狱。
厚重的玄铁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隔绝内外。
片刻之后,一队穿着整齐甲胄、面容肃穆的天将匆匆赶来,为首者看到门口毫无异状、甚至比平日更加洁净的景象,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接到了什么无声的指令,挥手令属下原地待命,自己则上前,仔细检查大门上的封印符文。
一切完好如初。
仿佛不久前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那地狱般的惨状,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天将首领垂手肃立,对着空无一人的狱门深深一礼,然后沉默地率领部下,如同来时一样,悄然退去。
九重天上,云卷云舒,晨光熹微,渐渐照亮了层层叠叠的仙宫玉宇,一切井然有序,宁静祥和。
紫微宫深处,寝殿内,织金云帐重新落下,沉水香幽幽燃烧。
都灵君将怀中昏昏欲睡的人轻轻放在云榻上,小心地褪去那身染血的玄衣,用温热的云巾一点点擦拭他脸上、手上沾染的污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凛殊一直闭着眼,任由他摆布,只在都灵君擦拭他虎口细微裂伤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待到一身清爽,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被妥帖地塞进温暖柔软的被褥中,凛殊似乎已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迷蒙状态。
都灵君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他片刻,伸手将他额前一缕微湿的发丝拨开,指尖流连在那舒展的眉间。
忽然,榻上的人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里的冰封与黑暗已经褪尽,重新漾起清透灵动的光,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困惑,望向都灵君。
“唔……灵君?”主人格的凛殊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糯,带着未清醒的鼻音,“你怎么起这么早?我……我好像做了个很累的梦……”
都灵君凝视着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的深潭。他俯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如羽翼的吻。
“没什么,”他低声说,带着笑意,“只是有几只不识趣的虫豸,吵着你安眠了。”
“已经,”他顿了顿,指尖抚过凛殊温热的脸颊,“都处理干净了。”
“再睡会儿吧,殊殊。”
凛殊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迷糊,但对都灵君的信任和依赖让他很快放松下来,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都灵君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看了他许久,直到确认他真正沉入安眠。
然后,他直起身,走到寝殿角落的鎏金香炉边,拿起小巧的云母勺,添了一勺宁神静气的檀香末。
香烟袅袅升起,盘旋,消散在殿内沉静的光线中。
他回到榻边,和衣躺下,将重新变得温软恬静的爱人轻轻搂入怀中。
帐外,天光彻底大亮,仙鹤清唳,穿透云层。
九重天新的一日,正式开始,庄严,有序,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