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雕花长窗，在紫微宫偏殿光滑的云石地面上投下菱格形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雪蕊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那是小仙侍们刚呈上来的、南荒新贡的雾隐茶特有的气息。
都灵君正端坐于案前，批阅着堆叠如小山的玉简。他今日未着正式冕服，只一袭素青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半束，余下披散肩背，少了几分天帝威仪，多了些清隽洒然。只是那执笔落字的姿态，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属于上位者的凝定。
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沉稳，规律，每一步的间隔和力度都分毫不差。
都灵君笔尖未停，唇角却已微微扬起一点弧度。
“进来吧，暗凛。”
殿门无声滑开，一道颀长劲瘦的身影踏入。来人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腰束革带，脚踏云纹短靴，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他面容冷峻，眉骨略高，鼻梁挺直，一双眼睛是沉静的深褐色，看人时目光专注而锐利，如同未经雕琢的黑曜石。正是凛殊的贴身护卫，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暗凛。
“陛下。”暗凛走到阶下，单膝点地，行了一个简洁的军礼。动作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说过多少次了，私下里不必如此。”都灵君放下玉笔，抬眼看他，语气温和，“起来说话。可是殊殊那边有什么事？”
“殿下晨起用了半碗碧粳粥，两块芙蓉糕，现下在暖阁逗弄新送来的云音雀，精神尚好。”暗凛起身，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汇报，声音平稳无波，“属下已检查过暖阁周围三遍，并无异常。”
都灵君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简边缘：“他昨夜睡得可安稳？”
“殿下亥时三刻入睡，直至天明，未见夜起。”暗凛回答得毫不犹豫，但都灵君却敏锐地捕捉到，在提及“夜起”二字时，暗凛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都灵君眸色深了深，却没追问，只温声道：“有你在，我总是放心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暗凛劲装袖口一道不显眼的、像是被极锋利物事划开又仔细缝合过的痕迹上，“前日你去南荒押送贡品，一路可还顺利？”
提到南荒，暗凛那如同石刻般冷硬的轮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软化，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深褐色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光。
“一切顺利，陛下。南荒各部安分，贡品如数交接。”他回答，随即声音低了半分，补充道，“白愁……托我向陛下问安，并呈上一盒他亲手栽种的静心宁神的风铃草籽，言说陛下政务繁忙，或有用处。贡品清单中已列明。”
“白愁那孩子，总是这般细心。”都灵君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意真切地染上了眼角，“你也是，回来第一件事是复命，第二件事怕是就想去暖阁外‘例行巡查’，顺便‘偶遇’来送新茶点的南荒仙使吧？”
暗凛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耳根泛起极淡的红，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声音绷着：“陛下说笑了。属下的职责是护卫殿下安全。”
“行了，在我这儿还装。”都灵君笑着摆摆手，带着了然与促狭，“你那点心思，瞒得过殊殊，还能瞒过我？白愁性子腼腆，武功却得南荒巫老真传，寻常妖魔近不得身。你二人……很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温和笃定，是长辈对晚辈姻缘的认可与祝福。
暗凛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抿了抿唇，再次抱拳：“谢陛下。”
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却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都灵君不再逗他，转了话题，问起几件边防和护卫调度上的琐事。暗凛一一答了，条理清晰，见解务实，显见并非只知听令的武夫。都灵君听得仔细，偶尔点头，偶尔提出一两句询问，君臣（或者说，更像默契的友人与下属）之间气氛融洽而高效。
正事谈毕，暗凛告退。转身离开时，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若细看，那背影似乎比来时稍稍松快了一丝。
都灵君望着他消失在殿门外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重新拿起玉简，目光却有些飘远。
殊殊昨夜未曾“夜起”，但天权狱第一层被血洗之事，虽被他以祥云秘法遮掩过去，却不可能全无痕迹。补进去的新囚犯……还有那个金桃良……
暗凛方才那一瞬间的细微异样，是因为察觉了什么？还是单纯因为提到了白愁？
他揉了揉眉心，将一丝隐忧压下。无论如何，暗凛对殊殊的忠诚毋庸置疑，能力亦是顶尖。有他在明处护卫，总是一重保障。
至于暗处那些涌动的暗流……
都灵君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微光，快得如同错觉。他重新低头，专注于面前的政务，仿佛方才的闲谈与思虑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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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暗凛离开紫微宫主殿的同时，暖阁里。
凛殊（主人格）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逗弄着金丝笼里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尾羽泛着淡淡蓝光的云音雀。小鸟啾啾鸣叫，声音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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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西，唱得真好听。”凛殊笑眯了眼，指尖隔着笼子虚点，“比那些老家伙们念经好听多了。”
他心情颇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什么，转头看向暖阁门口。
几乎是下一瞬，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南荒新贡的雾隐茶到了，奉陛下命送来给您尝尝。”门外传来一道清润温和，略显拘谨的男声。
凛殊眼睛一亮：“进来吧！”
门开，一个穿着南荒特有浅碧色服饰的年轻仙使端着托盘走入。他身形修长，不如暗凛那般劲瘦锋利，更偏向清韧优雅。面容白皙，眉眼柔和，鼻梁上有一点浅浅的小痣，衬得他整张脸有种干净的书卷气，只是此刻似乎有些紧张，眼帘低垂，不敢直视榻上的凛殊。
正是白愁。
他将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动作轻巧，茶具碰撞声几不可闻。
“有劳白愁仙使了。”凛殊笑眯眯的，很是随和，“听说这茶长在南荒云雾最深的山巅，一年只得些许，可是稀罕物。”
“殿下喜欢便好。”白愁声音很轻，依旧垂着眼，手脚麻利地开始烫杯、置茶、冲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精于此道，只是那微微绷紧的肩线和偶尔颤动一下的睫毛，泄露了他的不自在。
水汽氤氲开来，带着一种清冷又绵长的奇异香气。
凛殊托着腮看他动作，忽然问：“这趟差事辛苦吗？南荒到九重天，路可不近。”
“不、不辛苦。”白愁连忙摇头，因为动作稍急，一缕额发滑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捋，指尖却碰到滚烫的壶壁，轻轻“嘶”了一声。
凛殊“噗嗤”笑了出来：“你别紧张呀，我又不会吃人。”他顿了顿，眼珠狡黠地转了转，“暗凛刚从我兄长那儿出来，怕是往这边来了。你这茶要是泡好了，正好可以‘偶遇’。”
白愁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手忙脚乱地稳住茶壶，声音细若蚊蚋：“殿、殿下莫要取笑……”
“这怎么是取笑？”凛殊眨眨眼，一脸无辜，“我这是体恤下属，创造机会嘛。暗凛那个闷葫芦，指望他主动，怕是等到茶都凉了。”
正说着，暖阁外廊下果然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白愁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洒出来。
凛殊看得有趣，也不点破，只端起白愁刚斟好的、茶汤澄澈碧绿的雾隐茶，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嗯，好茶。”他赞道，眉眼弯弯，“清冽甘醇，余韵悠长……就像有些人，看着腼腆，内里却自有丘壑，厉害得很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白愁哪里听不出来，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头埋得更低。
脚步声在暖阁门口停下，似乎犹豫了一瞬。
凛殊提高声音，冲着门口道：“暗凛？你来得正好，白愁仙使送了新茶来，你也进来尝尝？”
门外沉默了一下。
“属下……”暗凛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似乎更低沉紧绷了些，“尚有巡防未完。”
“巡防也不差这一盏茶的功夫。”凛殊不依不饶，笑吟吟的，“白愁泡茶手艺可好了，你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暖阁内，白愁连脖颈都红了，攥着茶巾的手指微微发白。
门外，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然后，门被轻轻推开。
暗凛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利落劲装，面容冷峻。他先是对着凛殊抱拳一礼：“殿下。”然后，目光才状似不经意地，飞快地扫过一旁几乎要将自己缩进角落里的白愁。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
白愁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又低下头，只露出一段绯红的脖颈和微微发颤的睫毛。
暗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的线条似乎更加僵硬了。他走到小几旁，站得笔直，像根钉子。
凛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强忍着，端起另一杯茶递给暗凛：“喏，尝尝。白愁特意泡的。”
暗凛接过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凛殊碰触了一下，又迅速收回。他端着茶杯，却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杯中碧澄的茶汤上，仿佛在研究什么绝世兵法。
暖阁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云音雀偶尔的啾鸣，和茶水微沸的细响。
阳光透过窗纱，暖暖地笼罩着三人。一人悠闲品茶，笑意狡黠；一人僵立如松，耳根微红；一人垂首敛目，羞窘难当。
气氛古怪，却又奇异地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暖意。
都灵君的神识曾似有若无地拂过暖阁，感受到这“和谐”的一幕，那总是凝着三界重担的眉宇，也不由得舒展了几分。
殊殊开心就好。
至于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阴影……有他在，有暗凛在，有这九重天上无数或明或暗的、维系着平衡与安宁的丝线在，总不会让它们真正侵扰到这片温暖的光亮。
至少，此刻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