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深蓝信托”的顶层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阴沉的天空,江面泛着铅灰色的光。林枫与江哲隔桌相对,空气凝重如铁。桌上摊开的,不是投资协议,而是一份第三方出具的、关于建林绿源近期经营风险的“预警报告”。
报告内容详实得令人心悸:邻省项目事故的详细描述(尽管定性为疑似人为破坏,但措辞暗示管理不善)、主要客户流失数据、银行信贷收紧的现状、甚至包括近期“市政绿化项目合同被暂缓”的内部消息。报告最后,用加粗字体写着:“鉴于标的公司面临重大不确定性及潜在流动性危机,建议投资委员会重新评估a轮投资风险,暂缓后续款项拨付。”
江哲指尖轻轻点着报告扉页,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资本方特有的冰冷审视:“林总,我投资的是未来,不是慈善。这份报告里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风控委员会投否决票。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我说服他们的解释。”
林枫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面色沉静。他早知道这一刻会来,张昊的反扑绝不会只停留在商业层面。这份报告的出现,意味着对方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投资圈,试图从根源上掐断他的输血渠道。
“江总,这份报告的数据是事实,但解读是片面的。”林枫的声音平稳,迎着江哲审视的目光,“邻省事故,官方结论是出厂后环节疑似人为破坏,我们已报警并全面升级安防,这是危机,但也让我们建立了更坚固的质量防火墙。客户流失,主要集中在受张氏直接影响的部分,但我们同时开拓了新的区域市场和差异化客户,总体业务基本盘保持稳定。银行信贷收紧是行业普遍现象,我们已通过引入战略投资和资产盘活解决了短期流动性。至于那个被暂缓的市政项目,”林枫顿了顿,加重语气,“恰恰证明了竞争对手正在利用非市场手段进行不正当打压,这反而说明我们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证明了我们技术路线的正确性和威胁性。”
他推开报告,从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固源新材料’与我们签署的联合实验室正式协议,以及首期技术共享清单。这是省建筑科学研究院对我们最新一代再生骨料增强配方的评估认可书。这是我们正在接触的、三家外地产业园区的初步合作意向书。江总,真正的壁垒是技术和时间。张昊能打断我们一两个订单,能影响一两家银行,但他打断不了技术迭代的趋势,也影响不了所有追求性价比和绿色发展的客户。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是成长中的阵痛;而他的焦虑是永恒的,是旧势力面对新时代的恐惧。”
江哲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敲击,节奏平稳。良久,他开口道:“话很漂亮。但资本只看结果。我给你投资,不是听你讲趋势和情怀。你要证明,你能在围攻中活下来,并且活得好。”
“下个月,‘固源’联合实验室的首批中试产品将下线,性能数据将全面超越现有行业标准。”林枫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同时,我们会正式向省住建厅提交‘高性能再生骨料应用技术规程’的参编申请。如果成功,我们将从行业追随者,变为规则制定者之一。另外,关于张昊父子的不正当竞争,我们已掌握部分实证,并已通过合法渠道反映。相信不久,市场环境会有所改善。”
他没有提及巡视组,那是不能言说的底牌。
江哲的眼神微微一动。“技术规程参编”意味着行业话语权,“反映情况”则暗示了背后的博弈可能走向。这些都是资本喜欢的“催化剂”。
“你需要多少时间?”江哲问。
“三个月。”林枫斩钉截铁,“三个月内,联合实验室出标志性成果,新市场开拓见成效,至少签订一份具有行业影响力的示范工程合同。如果做不到,”他深吸一口气,“a轮投资,我方自愿将估值下调20,并接受您提出的对赌条款加强版。”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对创业公司是割肉;加强版对赌,则是将身家性命彻底捆绑。这是破釜沉舟的豪赌。
江哲终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赏,也有一丝资本家的冷酷。“好。林总,我就再给你三个月。报告我会压下,但下不为例。资金按原计划拨付,但每一笔支出,都需要我的联合签字。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你承诺的结果。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
走出“深蓝信托”大楼,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林枫却觉得浑身发热。又闯过一关,但脖子上套的绳索更紧了。三个月,生死时速。
回到江城,已是华灯初上。林枫没回公司,直接让司机开往城中一处私密性较好的茶室。李曼已等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些复杂的股权结构图。
“江哲那边暂时稳住了,但代价很大。”林枫坐下,揉了揉眉心,将谈判结果简要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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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他能顶住压力继续支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李曼将电脑转向他,“看看这个。巡视组那边,有动静了。”
林枫精神一振,凝神看去。屏幕上显示的是“德海集团”旗下几家核心公司的股权变更记录,时间就在最近一周。
“张德海把他儿子、儿媳,还有几个远方亲戚名下的一些非核心资产,加速转移到了一个注册在偏远地区的投资公司名下。同时,他控股的一家本地商业银行,近期有几笔流向海外的资金,名义是‘贸易货款’,但收款方背景模糊。”李曼指着几条标红的记录,“他在准备后路,或者说,在切割风险。”
“看来我们的‘礼物’,巡视组已经收到了,而且开始消化了。”林枫眼中寒光一闪。
“不止。我通过特殊渠道了解到,巡视组已经约谈了市里几个与张德海过往甚密的部门负责人,包括城投和国土的。虽然谈话内容保密,但风声已经传出来了。现在很多人对张德海避之唯恐不及。”李曼压低声音,“另外,你让我查的那个匿名给江哲送报告的人,有点眉目了。”
“是谁?”林枫坐直身体。
“指向一家和张氏集团有竞争关系的本地券商下属的研究部门。但背后是谁指使,很难查。不过,结合张德海最近的举动,大概率是他想双管齐下,一边从上层施压断你资金,一边从下面捣乱让你自顾不暇。”李曼分析。
“所以他现在自身难保,才这么疯狂反扑。”林枫冷笑,“越是疯狂,破绽越多。市政项目那边,陈总有消息吗?”
“有。卡我们项目的,是城建局一个新上任的副处长,姓王,是张德海老下属提拔上来的。陈总托了几层关系递话,对方态度很暧昧,既不说死,也不松口。估计是在观望风向。”李曼道。
“观望?”林枫手指轻叩桌面,“那就给他一阵东风。把我们和‘固源’合作的消息,还有省建科院的最新认证,做成一份精美的简报,匿名寄给这位王处长,以及他的直接上级,还有市里分管城建的那位领导。不用提项目,只展示我们的技术实力和行业认可度。另外,让沈明以行业协会的名义,组织一个小型技术研讨会,邀请相关专家和部门领导参加,主题就定‘城市更新与建筑垃圾资源化利用’,把我们和‘固源’的合作作为案例分享。不直接求人,但要把势造足。”
李曼点头记下:“迂回渗透,借力打力。可以。那张昊那边,我们下一步”
“继续给他加压,但方式要变。”林枫沉吟,“匿名举报税务的事,可以再加一把火,把材料弄得更‘翔实’一点,往省税务局和证监会也送一份。他不是在搞并购吗?并购标的公司的财务状况,也可以‘适当’地‘提醒’一下潜在投资人。另外,”他看向李曼,目光深邃,“是时候,让‘深蓝’送给我们的那份大礼,发挥一点‘预热’作用了。”
李曼微微一怔:“你是说?”
“不直接抛出去。那样太明显,也容易引火烧身。”林枫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挑里面一两件相对边缘、但又能刺痛张昊神经的事,比如他通过关联公司虚增业绩骗取银行贷款的某个细节,或者他那个表亲空壳公司洗钱的某条路径,用‘知情人士爆料’的方式,巧妙地‘泄露’给一两家以调查报道见长、又不太买张昊账的媒体。记住,要看似偶然,要留有‘深挖’的余地。我们要的,不是一击致命,而是让他疲于奔命,阵脚大乱。同时,也给巡视组的调查,递上一把顺手的刀。”
“打草惊蛇,驱蛇出洞,同时借刀杀人。”李曼精准地概括,眼中露出赞许,“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来安排。”
正事谈完,茶已微凉。包厢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连续的高强度脑力博弈和压力,让两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你脸色不太好,最近都没怎么休息吧?”林枫看着李曼眼下的青黑,忽然道。
李曼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脸颊,笑了笑:“还好。你不是更辛苦?又要应付江哲,又要防着张昊,还得操心公司里里外外。”
“习惯了。”林枫也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有时候想想,这大半年,像过了半辈子。从差点一无所有,到有点起色,又被人踩到泥里,再爬起来周而复始,没个尽头。”
“觉得累?”李曼看着他,轻声问。
“累。”林枫坦白,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但不是身体累,是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不敢松。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想,这么拼到底值不值得?如果当初认输了,现在是不是能轻松点?”
“你会认输吗?”李曼问,目光清澈。
林枫沉默了片刻,摇头:“不会。就算重来一次,大概还是这样。有些东西,跪下去,就再也站不直了。”
李曼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茶壶,给他续上半杯已温的茶。热水注入,茶叶舒展,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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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曼,”林枫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等这次的事情过去,不管成不成,我想放个假,出去走走。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话问出口,林枫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似乎超出了他们之间那种默契的、并肩作战的伙伴关系,带上了一点私人的、模糊的期待。
李曼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眸像浸润在茶水里的琉璃,清澈见底,又映着细碎的光。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分辨他话里更深的意思。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林枫觉得有些唐突,准备说点什么岔开话题时,李曼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少许:
“等事情过去再说吧。现在,还不是能安心放假的时候。”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将答案留给了未知的将来。但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却让林枫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一点点。至少,她没有直接划清界限。
“也是。”林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回甘,“等这件事了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尽的言语里,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和怎样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期待。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也透过窗棂,在桌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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