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建筑科学研究院的最终检测报告，在三天后的傍晚送达。如同一纸判决书，压在林枫心头，重若千钧。
报告的结论明确而冰冷：问题路段所取芯样的再生骨料，经检测含有超量氯离子（远超标准值），这是导致混凝土表层剥落、强度劣化的主要原因。 同时，报告指出，仓库中封存的同批次骨料样品，部分检测结果异常，存在明显的外源性污染迹象，且污染物的分布特征与自然混入不符，高度疑似人为添加。
报告的补充说明部分，给了林枫一线生机：“结合现场调查及同批次其他未使用骨料的正常检测结果推断，本批次产品在出厂时符合质量标准。其污染及后续施工问题，应为出厂后的仓储、运输、或施工环节导致。其中，人为干预的可能性需重点考虑。”
“人为干预”四个字，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报告扉页，也烙在林枫心上。真相，呼之欲出，但证据链却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关键一环始终缺失——能直接证明是张昊指使的铁证。匿名u盘里的录音虽然指向性极强，但变声处理、缺乏直接人证物证，在法律上效力有限。那个被收买的搅拌站操作员李三，在周博士和老陈秘密找他谈话的当天下午，就“突发急病”住进了县医院，与外界断了联系。仓库附近配电箱的干扰源痕迹，在警方介入前，已被一场“意外”的短路火灾破坏殆尽。
张昊的毒手，快、准、狠，且抹去了大部分直接痕迹。
更糟糕的是，报告的结论迅速在圈内扩散。尽管“人为干预”的可能性被提及，但“建林绿源骨料质量不合格导致重大施工事故”的传言，已如病毒般肆虐。天润建材的赵总打来电话，语气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官方：“林总啊，你们这个事闹得有点大啊。我们集团领导很关注，觉得觉得这个时候再谈深入合作，风险太高了。我看，之前谈的那些，就先放一放吧。你们先把眼前的麻烦处理好再说。”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是宣判了与天润联姻的死刑。几乎同时，银行那边传来消息，原本在走流程的一笔关键贷款被“暂缓审批”。几个正在洽谈中的潜在客户，态度骤然转冷，或直接婉拒。公司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大部分是供应商催款，和媒体要求采访“质量门”事件。
建林绿源，一夜之间，从冉冉升起的新星，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问题企业”。资金链瞬间绷紧到极致，下个月的工资发放都成了问题。公司内部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销售总监在压力下提交了辞呈，几个技术骨干也开始私下接触猎头。
真正的绝境，来了。
深夜，公司会议室。烟雾缭绕，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陈建国、周博士、李曼，还有几个咬牙留下的核心管理层，围坐一圈，脸色都很难看。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账上能动用的钱，只够发这个月的工资，和支付最紧急的供应商欠款。”财务总监的声音干涩，“下个月除非有奇迹，否则”
“银行那边我托人问过了，这次风声太紧，他们不敢冒风险。”陈建国狠狠吸了一口烟，眉头锁成了“川”字，“张昊这王八蛋，这次是下了死手，不仅要搞臭我们，还要断我们的粮草。”
“几个老客户虽然还没明确说要断供，但都要求现款现货，账期全部取消。”销售部副总监（总监已离职）声音低沉，“新客户基本没戏了。”
周博士双眼布满血丝，拳头捏得咯咯响：“是我的错！是我没管好生产，没防住小人！”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林枫开口，声音沙哑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博士，技术是我们的根，根没烂，树就倒不了。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工资，必须按时发，一分不能少！告诉所有员工，公司遇到难关，我林枫在这里，天塌不下来！愿意留下的，我林枫记在心里，共渡难关；有更好去处的，我也不拦着，好聚好散。但在这个时候背后捅刀子的，别怪我林枫不讲情面！”
他顿了顿，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转向李曼：“李律师，法律上，我们还有多少反击空间？针对甲方的单方面停工索赔，以及张昊。”
李曼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她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针对甲方的索赔，关键在于事故责任认定。省建科院的报告是我们最有利的证据，能证明问题大概率出在出厂后环节。我们可以申请司法鉴定，并追究搅拌站操作员李三（虽失踪，但可追究其雇主搅拌站责任）及可能存在的第三方破坏的法律责任。但这需要时间，而且即便胜诉，赔偿款也远水不解近渴。”
“至于张昊，”她合上卷宗，语气凝重，“现有的证据，包括匿名录音和转账记录，足以让我们向公安机关报案，控告他涉嫌损害商业信誉、商品声誉罪，甚至商业贿赂。但立案难度很大，警方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链。而且，一旦启动刑事程序，就是不死不休，以张昊在本地的关系网，过程会极其漫长和艰难，我们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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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法律途径是正道，但时间成本太高，公司等不起。硬拼，实力悬殊。
“那就只剩一条路了。”林枫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厂区，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断臂求生，收缩战线，集中所有资源，保住最核心的东西。”
众人目光聚焦在他背影上。
“第一，暂停所有新项目拓展和市场投入，全力保障邻省那个出问题项目的后续处理和质量挽回，这是我们的信誉底线，必须守住。第二，收缩生产规模，只保留最低限度的骨干队伍，维持核心技术和研发团队的稳定。第三，变卖非核心资产，包括那几台备用设备和城南仓库的部分土地使用权，回笼资金。第四，”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陈建国，“陈总，可能需要您动用一些私人关系和个人资产，做短期抵押或担保，帮公司渡过最难的这两个月。”
陈建国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良久，重重地点头：“我还有点老本，拼了！”
“第五，”林枫看向李曼，眼神复杂，“李律师，恐怕要暂时终止我们的法律顾问合同了。后续的法律事务，我会安排法务专员跟进。费用方面”
“林枫。”李曼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合同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坐在这里。该做的事，我会做完。而且，”她顿了顿，迎上林枫的目光，“我认为，现在不是收缩的时候，恰恰应该是出击的时候。”
“出击？”周博士愕然。
“对，出击。”李曼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张昊的目标很明确，搞垮我们，独占市场。他现在一定认为我们焦头烂额，无力反击。这时候，他最容易松懈，也最容易露出破绽。”
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圈，代表建林绿源，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代表张昊的势力。“正面硬拼，我们实力不足。但我们可以避实击虚。他不是想搞臭我们的名声吗？我们可以利用这次省建科院的报告，做一次彻底的、透明的‘危机公关’。”
“危机公关？现在谁还信我们？”销售副总监苦笑。
“不是要人信，是要人看。”李曼目光灼灼，“召开新闻发布会，不回避问题，坦然承认我们监管不力，导致产品在中间环节被做了手脚。但重点在于，公布省建科院的完整报告，强调‘出厂合格’和‘疑似人为’这两个关键点！同时，高调宣布我们已就‘可能存在的商业陷害’向公安机关报案，并悬赏征集线索！将公众的视线，从‘建林绿源质量不行’，引导到‘谁在陷害建林绿源’？把水搅浑！”
林枫眼睛微微眯起。这步棋，险！但或许能绝处逢生！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博取同情，同时将矛头直指幕后黑手，逼对方应对。
“同时，”李曼继续道，“收缩战线我同意，但要保留最有战斗力的部分。不是全面龟缩，而是集中所有剩余资源，攻其一点！张昊现在最大的依仗是什么？是他对传统砂石渠道的控制和正在布局的产业链整合。那我们就在他最得意的地方，撕开一道口子！”
“怎么撕？”陈建国问。
“他最近不是想收购‘固源新材料’（那家做再生骨料增强剂的公司）吗？”李曼看向林枫，“我们抢在他前面，接触‘固源’！”
“我们哪还有钱收购？”财务总监失声道。
“不收购，合作！”李曼语速加快，“‘固源’有技术，但缺市场和资金，更怕被张昊这种大鳄吞并后雪藏技术。我们虽然现在困难，但有成熟的应用场景、有周博士这样的技术领头人、有清晰的商业模式和背水一战的决心！未来股权置换的模式，与‘固源’深度绑定。我们帮他们快速打开市场，他们用技术增强我们的产品竞争力。这是雪中送炭，也是抱团取暖！一旦成功，我们就能在再生骨料的高端应用市场，拥有张昊暂时无法企及的技术壁垒！”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李曼清亮的声音在回荡。这个计划太大胆，太冒险，像是在走钢丝。但绝境之中，这似乎是唯一一线反败为胜的曙光。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林枫。他是船长，船即将沉没，是选择保守维修，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救援，还是驾着破船，冲向那片可能隐藏着生机、也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暴风眼？
林枫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想起了破产清算的恐惧，想起了员工失望的眼神，想起了张昊那志在必得的狞笑，也想起了李曼在车上那句“别怕”，想起了陈建国说“拼了”时的决绝，想起了周博士通红的眼眶里那份不甘
终于，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李律师的计划，我同意。”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新闻发布会，我来开。‘固源’那边，我来谈。陈总，资金和内部稳定，拜托您。周博士，技术整合和产品质量，是咱们翻身的本钱，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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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我们绝地翻盘；赌输了，可能万劫不复。但现在退缩，就是等死！我林枫，宁愿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愿意跟我赌这一把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林枫绝不怪他！”
没有一个人动。陈建国狠狠掐灭烟头：“老子陪你赌了！”周博士重重点头。其他几个人，也纷纷挺直了脊梁。
林枫看向李曼，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他决绝的身影，没有退缩，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好！”林枫一拳砸在桌上，“那就干！从明天起，建林绿源，正式向张昊，宣战！”
散会后，已是凌晨。林枫和李曼最后离开会议室。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谢谢你，李曼。”林枫停下脚步，低声道，“又一次，把我从悬崖边拉回来。”
李曼摇摇头，夜色中她的侧脸有些模糊：“是你自己没放弃。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性。”
“不只是可能性。”林枫看着她，声音有些发涩，“这个时候，你还愿意留下来，陪我冒险”
“我说了，是以朋友的身份。”李曼打断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与他相接，“而且，我相信你的判断。更相信你不会输。”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林枫心中那块最坚硬的冰，仿佛被这目光融化了一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送你回去。明天还有硬仗要打。”林枫说。
“嗯。”李曼轻声应道。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前路黑暗未散，危机四伏，但两颗心，却因为共同的抉择和背靠背的信任，靠得前所未有的近。绝境中的抉择，如同淬火的刀锋，要么断裂，要么变得更加强韧，寒光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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