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省水泥集团“天润建材”的谈判，从一开始就充满波折，甚至带有几分屈辱。
会议室设在对方总部大楼顶层，窗外是浩荡江景，室内装潢奢华。林枫带着沈总监和李曼提前十分钟抵达，却被晾在会客室足足四十分钟。天润建材分管投资并购的副总赵天华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财务、法务、技术等部门近十人，阵仗庞大。
赵天华五十出头，保养得宜，一身定制西装，坐下后也不看林枫递上的项目计划书，先慢条斯理地品了口秘书端上的茶，才抬起眼皮：“林总，听说你们前段时间，闹得动静不小？又是停产整改，又是舆论风波。我们天润是国企，讲究稳健。和你们这样的初创型民营企业合作，风险不小啊。”
开场便是下马威，姿态摆得极高。林枫脸上笑容不变，心知这是对方在试探底线，也为后续压价铺垫。“赵总消息灵通。正因为经历了风浪还能活下来，甚至活得更好，才证明我们的模式和技术是经得起考验的。这次风波，也让我们查漏补缺，管理体系和抗风险能力都上了一个台阶。这是最新的第三方审计报告和复产后的全部检测数据，请过目。”他示意沈总监将厚厚的文件推过去。
赵天华随意翻了翻，不置可否，转向技术总监：“老孙，你看看他们这个再生骨料，真能在我们标号水泥里用？别影响了我们‘天润’牌子的口碑。”
技术总监孙工是个干瘦严肃的老头，扶了扶眼镜，拿起样品和检测报告仔细查看，问的问题极其专业甚至刁钻，从骨料级配、压碎值、碱活性到长期耐久性，事无巨细。周博士早有准备，对答如流，数据翔实，偶尔还抛出几个行业前沿的改性思路，让孙工眼中不时闪过讶异。
技术环节算是勉强过关。轮到商务谈判，天润的法务和财务开始发难，条款苛刻至极：要求控股，管理权移交，对赌业绩几乎是天文数字，且要求林枫团队签署长达五年的竞业禁止协议。这已不是投资，近乎是收购且附带枷锁。
“赵总，各位，”林枫等对方说完，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天润看中我们，是看中我们在建筑垃圾资源化领域的技术积累、先发优势和已经验证的商业模式。我们要的，是一位能助力我们飞跃的战略伙伴，不是一位想要拿走我们方向盘甚至引擎的‘老板’。控股和绝对管理权，免谈。我们可以接受天润作为单一最大战略股东，并在董事会拥有相应席位，公司在战略规划、重大投资上充分听取天润意见。但对赌条款需要调整，必须基于我们共同认可的可实现的市场增长预期，而不是竭泽而渔。至于竞业禁止，范围和时间也需要重新商议。”
“年轻人，口气不小。”赵天华放下茶杯，似笑非笑，“没有我们的资金、渠道和品牌背书，你们那小打小闹，能成什么气候？别忘了，盯着这块蛋糕的，不止你们一家。”
“正因为不止我们一家，天润才更应选择最有潜力的合作伙伴。”林枫毫不退缩，目光锐利，“我们的技术护城河最深，商业模式最清晰，团队最具战斗力。更重要的是，我们经历过最残酷的市场和恶意竞争考验，团队凝聚力空前。投资，投的是未来。天润如果只想摘成熟的桃子，市面上或许有更‘听话’的选择。但如果想共同培育一棵能长成参天大树的苗子，分享未来十年、二十年的绿色建材红利，我想，我们是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他顿了顿，抛出准备好的筹码：“我们可以承诺，在同等条件下，天润体系内项目优先采购我们的产品。我们还可以与天润研发部门成立联合实验室，共同开发更高附加值的再生建材产品，知识产权共享。这不仅是财务投资，更是技术协同和产业链的深度融合。”
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天润方面的人交换着眼神。林枫这番表态，不卑不亢，有软有硬，既展示了肌肉（技术、团队、模式），也画了大饼（未来红利、协同效应），更守住了底线（控制权）。
赵天华重新打量了林枫几眼，这个年轻人比他预想的要难缠，也更有底气。他沉吟片刻，语气稍稍缓和：“林总的思路，有点意思。不过，具体的估值、股权比例、治理结构、对赌细节，还需要仔细推敲。这样吧，今天先到这里。你们回去准备一份更详细的合作方案，特别是关于联合实验室和协同效应的具体规划。我们内部也需要再研究一下。”
第一次接触，算是勉强打开了门缝，离登堂入室还远。但林枫知道，对方动心了。接下来的拉锯战，将更加考验智慧、耐心和底线。
回程车上，气氛有些沉闷。沈总监揉了揉太阳穴：“条件太苛刻了，简直是想一口吞了我们。
“正常，国企嘛，习惯强势。第一次见面，不过是互相探底、划红线。”林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关键是，他们愿意谈第二次，就说明有价值。李律师，后面具体的条款谈判和法律文件，要辛苦你盯紧了，寸土必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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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会把握好尺度。”李曼点头，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要点，“不过，林枫，有句话我得提醒你。引入天润这样的‘巨无霸’，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企业文化、决策流程、利益诉求，都可能存在巨大差异。‘战略协同’说起来美好，做起来困难重重。你必须想清楚，最终想要的是什么，又能让步到哪里。”
林枫睁开眼，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是啊，想要的是什么？不仅仅是钱，是渠道，是背书，是更快的发展速度和更强的抗风险能力。但不能让步的，是公司的灵魂、发展方向和核心团队的主导权。这其中的平衡，如走钢丝。
“我明白。这就需要你帮我，在条款设计上，既满足他们的安全感，又为我们保留足够的自主空间。尤其是技术研发和日常经营这一块。”林枫沉声道。
“我会尽力。”李曼应道，看了林枫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枫察觉。
“没什么，只是觉得”李曼轻轻摇头，“你比以前，更像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了。冷静，果断，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敢于去争取。”
林枫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有的选，谁不想一帆风顺？”
接下来的几周，林枫团队进入了高速旋转的工作状态。一边是与天润建材一轮又一轮艰苦的谈判，条款逐字逐句地磨；一边是沈总监带队，针对张氏砂石场核心客户的“挖角”行动悄然展开，凭借更优的性价比和“绿色供应链”概念，成功撬动了几个中型搅拌站的长期合同；同时，周博士带领的技术团队日夜攻关，再生骨料增强剂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初步实验数据喜人。
然而，就在与天润的谈判进入最后关键阶段，双方即将就核心条款达成初步一致的前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再次席卷而来。
深夜，林枫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是负责邻省路桥项目现场协调的副总，声音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林总！出大事了！我们供应过去的那批再生骨料，铺筑的实验路段出问题了！局部出现疑似强度不足、表面剥落的情况！甲方甲方暴怒了，要求我们立刻全线停工，全部更换，并追究我们的违约责任！现场现场已经乱了！”
林枫瞬间睡意全无，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强度不足？表面剥落？这不可能！出厂检验和第三方检测全部合格，现场施工我们也有技术员盯着！”
“我也不知道啊林总！但现在现场摆着，甲方的检测人员就在那，拍照取样了！说是初步判断是骨料问题！赵总电话打不通，他们项目部的领导直接发话了，要我们给说法，否则否则就要上报集团，把我们列入黑名单，还要起诉我们！”
“稳住现场！安抚我们的人，不要和甲方冲突！我马上到！”林枫猛地坐起，一边快速穿衣服，一边大脑飞速运转。邻省项目是标杆，绝不能倒！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与天润的谈判很可能泡汤，甚至引发连锁反应，将刚有起色的公司再次拖入深渊！
是意外？还是人为？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张昊。但如此精准、恶毒的手段，直击命门，不像张昊以往的风格。难道他背后还有更阴险的棋手？
凌晨三点，林枫带着周博士、李曼和两名核心技术人员，冒着浓雾，驱车直奔邻省工地。路上，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梳理每一个环节：原材料、生产、检验、运输、现场存储、施工配合比、养护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导致质量事故。
“周博士，从技术角度，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林枫声音沙哑。
周博士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专注：“可能性很多。如果是骨料本身问题，可能是我们未知的物料污染，或者生产过程偶发失控——但我们的品控很严，这种可能性极低。更可能是现场施工问题，比如配合比错误、搅拌不均、振捣不足、养护不当，甚至有人做了手脚。”
“做手脚？”林枫眼神一凛。
“比如，在骨料里掺入有害物质，或者故意错误施工。”周博士沉痛道，“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
李曼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开口：“林枫，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立刻控制现场，保护所有可能相关的证据，包括剩余骨料、搅拌记录、施工记录、养护记录，特别是出现问题路段的原始样本和周边环境。第二，立即联系我们合作的、有公信力的第三方检测机构，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进行独立、公正的检测，与我们手中的出厂报告和留样进行比对。真相，必须用无可辩驳的数据来说话。”
“对！”林枫深吸一口气，“小刘，立刻联系省建筑科学研究院的王院长，请求紧急技术支援！老陈，你到了现场，立刻封存所有相关批次骨料，控制搅拌站和施工现场所有当班人员，分开问话！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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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向李曼：“李律师，法律层面，我们现在最需要做什么？”
“发出正式函件，申明我方高度重视，将全力配合调查，在权威检测结果出来前，反对任何单方面定责。同时，发函要求甲方提供其单方检测的全部原始数据和依据。另外，”李曼目光锐利，“我们需要自查，内部所有经手这个项目的人员，近期有无异常，尤其是是否与张氏集团或其它竞争对手，有任何形式的非正常接触。”
车内气氛凝重如铁。林枫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浓雾吞噬的黑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这次危机，比之前的举报停产更加凶险，直指企业生存的根本——质量与信誉。一旦处理不当，不仅仅是丢失一个项目，而是整个公司的崩塌。
“李曼，”他忽然低声说，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有些模糊，“这次，可能真的要到绝境了。”
李曼转过头，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坚定。她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焦躁的力量。
“还没到绝境。”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真相还在。我们在。只要人在，证据在，真相在，就还有翻盘的机会。林枫，别怕。”
别怕。
简单的两个字，像一道微光，刺破浓雾与黑暗。林枫反手握住她的手，那微凉的触感此刻却灼热如火。他重重地点头，眼中的慌乱与疲惫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
“对，没到绝境。”他看向前方被车灯劈开的浓雾，仿佛要看穿那背后的阴谋与陷阱，“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玩这么阴的招数。查！一查到底！天亮之前，必须赶到现场！”
汽车引擎咆哮，撕破夜的沉寂，向着未知的风暴中心，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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