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江城，寒意刺骨，但建林绿源的厂区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省环保频道《绿色视野》栏目的采访车刚走，市电视台《科技前沿》的摄制组又架起了机器。穿着实验室白大褂的周博士，正对着镜头讲解一块再生骨料样品在高压渗滤实验中的表现，语气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严谨与不易察觉的骄傲。几个从省建筑科学研究院请来的老专家，戴着安全帽，在刚下线的成品堆前仔细查看，不时低声交流，点头。
林枫站在办公楼二楼的走廊窗前，看着下方这番景象。媒体的镜头、专家的审视，这些原本可能带来压力的关注，此刻在主动策划下，变成了撕破谣言的利刃和铸造信誉的熔炉。那篇含沙射影的报道之后，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将大门彻底敞开。
“林总，研究院的刘老想看看我们原材料预处理的污水循环系统。” 小周快步上来汇报，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我亲自带他去。”林枫转身下楼。这位刘老是省内建材领域的权威，话语权很重，他的认可至关重要。
污水循环车间里，设备运转的嗡鸣声较大。林枫提高音量，讲解着多级沉淀、ph调节和循环利用的流程。刘老听得很仔细，甚至弯腰看了看沉淀池的水质，问了好几个相当专业的问题。
“小伙子，别嫌我老头子啰嗦。”看完车间，刘老摘下沾了些水汽的老花镜，擦了擦，“现在有些企业，搞环保是噱头，是套补贴、拿政策的‘绿漆’。你们这个水处理，是实打实的投入，运行成本不低吧？”
“刘老，不瞒您说，这套系统增加了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吨处理成本。”林枫坦言，“但我们算的是大账。如果为了省钱直排或者简单处理，一旦出事，就是灭顶之灾。环保不是成本，是底线，是保险，更是未来的竞争力。”
刘老重新戴上眼镜，看了林枫几秒，缓缓点头：“嗯，心里有本账，眼里有根线。搞技术、做企业，都得有这根线。你们那个示范项目的材料，我看了，周谨那小子还是有点真东西的。不过，光有技术不行，还得有定力，经得起捧，更得经得起骂。前阵子那些风言风语，我知道。”
林枫心头一动，态度愈发诚恳：“所以我们更得把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摆在太阳底下，请刘老和各位专家多批评、多监督。”
“批评监督是后话。”刘老摆摆手，看向窗外忙碌的厂区，“先把眼前的事做好。省里对你们这类项目，是看在眼里的。沉住气。”
送走专家团，已是傍晚。林枫回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份新鲜出炉的《江城日报》，经济版头条正是关于建林绿源的深度报道，标题是《“吞”进建筑垃圾，“吐”出绿色建材——一家民营企业的循环经济实验》。文章客观翔实，既肯定了技术和环保价值，也未回避推广初期的困难，文末还引用了刘老“心中有本账，眼里有根线”的评价。
这算是初步扳回一城。但林枫清楚，舆论场的胜利只是局部，真正的生死线，还在那个省级示范项目的评审会上，以及，越来越近的现金流大考。
财务总监送来最新的报表，眉头紧锁：“林总，园区订单违约的赔偿金到位了，但缺口还是不小。下个月要支付设备二期款和一批原料款，清流资本那边对资金使用盯得很紧，如果示范项目在付款节点前还批不下来，我们可能需要启动应急贷款，或者跟清流申请动用监管账户的临时额度，那需要秦董特批。”
林枫看着报表上刺眼的数字，沉默了一会：“应急贷款同步准备着，作为备选。清流那边我先和秦董沟通。示范项目，有最新消息吗？”
“李律师下午来过电话，说评审会大概率安排在下周三。但她提醒，张氏那边也没闲着，据说他们联合了几家传统砂石企业，准备了一份‘陈情书’，强调天然砂石产业的稳定就业和对地方税收的贡献，暗示过度支持‘新兴替代品’可能冲击传统产业，造成‘不稳定因素’。”
又是政治牌。林枫冷笑，这套说辞可谓“立意高远”，直接触及地方领导最敏感的神经——就业与稳定。
“李律师怎么说？”
“她说这是阳谋，很难正面反驳。建议我们强化自身项目的‘增量’和‘升级’属性，强调我们创造的是绿色新岗位，带动的是环保新产业，而不是简单替代和冲击。另外，可以准备一些数据，比如建筑垃圾无序堆放本身带来的环境治理成本和隐性社会成本，从另一面算账。”
正说着，林枫手机震动，是李曼发来的微信：“评审会时间基本确定，下周三上午。刚得到消息，对方准备的‘陈情’材料，可能由一位与本土地产关联很深的政协代表在会上提出。我们需要准备更有力的现场回应，重点突出‘新旧动能转换’和‘高质量发展’语境。明天上午方便吗？我需要和你、周博士一起，最后过一遍答辩策略和可能遇到的刁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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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时间地点你定。”林枫回复。他放下手机，对财务总监说：“听到了？下周三。在这之前，资金问题，我来想办法。你把所有付款节点和金额再理一遍，精确到天。”
夜里十点，林枫独自留在办公室。窗外，厂区的灯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孤寂又顽强。他打开电脑，调出公司的商业计划书和财务模型，反复推演着最坏的情况。然后，他点开了秦浩的微信头像。与清流资本的沟通，需要策略，既要示弱（展示困难），更要显强（展示破局能力和决心）。
他斟酌良久，没有发文字，而是请求语音通话。有些话，文字容易留下痕迹，也容易产生误解。
铃声响了七八声，就在林枫以为对方不会接时，通了。
“秦董，抱歉这么晚打扰。”林枫语气沉稳。
“林总，还没休息？是为资金的事吧。”秦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背景似乎有轻柔的音乐声。
“秦董明察。下个月有几个关键付款节点，而示范项目的审批结果，可能刚好卡在那个时间前后。我们做了应急预案，包括申请短期贷款。但考虑到贷款成本和可能对后续融资的影响，想先向您汇报，看看清流作为股东，有没有更优的解决方案。当然，我们也理解清流的流程和监管要求。”
林枫将难题抛出，同时表明了积极解决的态度，并给足了对方台阶。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隐约的音乐声。“短期贷款，利息吃掉利润，确实不划算。你们那个示范项目，现在有几成把握？”
“从技术评审和专家反馈看，我们有信心。但最终决策涉及因素较多，我们不敢打保票。不过，无论项目能否获批，我们手头在谈的几个市场化订单都在稳步推进，最迟下月中旬，应该能再落地一个。我们自身的造血能力在恢复。”
“嗯。”秦浩不置可否，“监管账户的临时动用，需要充分理由和严格审查。这样，你明天让财务，把详细的资金缺口、付款依据、以及你刚才说的订单推进证明，做一个简要说明，发给我和风控。至于能不能批，批多少，看你们的材料是否过硬，也看下周三之后的结果。”
这已是松口。林枫暗松一口气：“明白，感谢秦董。材料我们一定准备扎实。”
挂断电话，林枫知道，这只是争取到了一次机会。真正的通关文牒，还在下周三的那间会议室里。
他关掉电脑，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微光映着他的脸。他点开与李曼的对话框，最后那条消息停留在敲定明天会议时间。他手指动了动，输入：“还在忙吗？早点休息。” 想了想，又删掉了。太私人，也不合时宜。
最终，他只发了一句：“明天见，李律师。”
几乎立刻，屏幕亮起，李曼的回复简单明了：“明天见。林总也早些休息，保持状态。”
短短一行字，却让林枫在寒冷的深夜里，感到一丝奇异的暖意。他将手机扣在桌上，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破晓之前，总是最黑暗，也最寒冷的。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挺住，也必须带领所有人，一起挺过去。因为天，终究会亮。而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值得等待这场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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