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住建厅的会议室,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混合着打印纸、茶叶和正装面料的混合气味。长条会议桌一侧,坐满了评审专家和相关部门的领导,足有十五六人,神情各异,有的专注翻阅材料,有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另一侧,只有林枫、周谨和李曼三人。
答辩已进行过半。周博士用他带着点江浙口音的普通话,清晰而严谨地汇报完核心技术和工艺流程,重点回应了之前流言中关于“数据真实性”和“二次污染风险”的质疑,展示了一份份来自不同国家级检测机构的报告原件。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学者的风骨和自信,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背书。
轮到林枫陈述市场应用和项目规划。他语调沉稳,从江城建筑垃圾围城的现状切入,讲到再生骨料的市场潜力、成本优势,再落到建林绿源的具体实践、已获得的订单和未来三年的发展规划。他有意避开了与天然砂石的直接对比,而是强调“增量市场”和“循环价值”,将项目提升到“城市新陈代谢”和“无废城市”建设组成部分的高度。
“各位领导,专家,我们深知,任何新技术的推广都不会一帆风顺。但我们相信,真正的绿色,必须是可持续的、有经济活力的绿色。建林绿源要做的,不仅是处理垃圾,更是探索一条能让环境价值转化为经济价值的可行路径,为更多城市提供一个可复制、可评估的‘江城样本’。”
陈述结束,进入提问环节。起初的问题都集中在技术细节、成本控制、市场风险等常规层面,林枫和周博士一一作答,李曼偶尔在涉及政策或合规问题时进行补充,言简意赅,切中肯綮。
然而,气氛在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专家——省建材行业协会的副会长——开口时,骤然变得微妙。
“林总,你们的报告和陈述很精彩。但我有个疑问,可能不那么技术,但很实际。”副会长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江城的建筑用砂石供应,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吸纳了大量就业的产业链。你们这个项目,年处理能力三十万吨,未来还要翻倍,这相当于直接替代了等量的天然砂石需求。我想请问,你们在规划这个‘绿色产业’的同时,有没有评估过,这可能对原有的、以天然砂石开采、运输、加工为生的数以万计工人和相关企业的生计,造成什么样的冲击?我们推动绿色发展,是否也应该考虑社会的稳定和传统产业的平稳过渡?”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矛盾,也暗合了之前张氏可能推动的“陈情”逻辑。不少评委露出了思索或凝重的表情。
林枫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先诚恳地点了点头。
“感谢会长的提问。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也是我们一直在深思的。首先,我想澄清一点,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简单‘替代’天然砂石。建筑垃圾再生骨料,有其最适合的应用场景,比如道路垫层、回填、非承重结构等,这些领域,天然砂石依然是重要且不可替代的原料。我们做的是‘增量’和‘补充’,是在无法使用天然砂石的建筑垃圾处理领域,和部分对材料性能有特殊要求的细分市场,创造新的价值。”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评委们的反应,继续道:“其次,关于就业。我们项目的建设和运营,本身就在创造新的就业岗位——技术研发、智能设备操作、物流运输、环保监测等等,这些岗位对技能的要求更高,薪酬水平也更有竞争力。更重要的是,我们带动的,是一个全新的‘城市矿山’开采和循环利用产业,这个产业的上游(垃圾收运)、中游(处理加工)、下游(产品应用),能够形成一个新的、绿色的就业链条。
他调出ppt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简单的示意图:“最后,关于传统砂石产业。我们相信,绿色发展不是一刀切。优质的天然砂石资源,应该被更珍惜地用于更关键的工程部位。而建筑垃圾的再生利用,恰恰可以缓解对天然砂石的过度依赖和开采压力,从长远看,有利于传统砂石行业的可持续发展和转型升级。我们愿意,也正在与一些有远见的传统企业探讨合作,比如利用他们的渠道网络,或者共同研发更高附加值的复合材料。”
回答完毕,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副会长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这时,一位来自省社科院的研究员开口了,问题更加宏观:“林总,你提到‘城市样本’。如果江城示范成功,你们打算如何推广?这种重资产、依赖本地垃圾资源的模式,复制性有多大?会不会只是又一个依赖政府补贴和特定条件的‘盆景’?”
这个问题涉及商业模式的根本。林枫看向李曼,李曼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按之前准备的思路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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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员的问题一针见血。”林枫坦然道,“我们内部将这种模式称为‘水泥搅拌站’模式——就像每个区域都需要水泥搅拌站一样,未来每个产生大量建筑垃圾的城市或城市群,都可能需要一个区域化的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理中心。它的可复制性,关键在于‘本地化垃圾资源’的稳定获取、适度的处理规模(不贪大求全),以及与本地建筑业生态的深度融合。我们正在开发的智能化管理系统和模块化设备方案,就是为了降低复制时的技术门槛和投资风险。我们不追求做成全国连锁的巨无霸,而是希望探索出一套可评估、可适配、有经济性的‘标准模块’,供其他有需要的城市参考。政府的合理补贴在启动期很重要,但项目的长期生命力,必须建立在自身的市场竞争力上。我们的财务模型显示,在达到设计产能的百分之七十后,项目可以实现自负盈亏。”
答辩又持续了半个小时,问题愈发细致,甚至有些刁钻。但林枫团队准备充分,回答始终围绕着“技术可靠、经济可行、社会有益、风险可控”四个核心,不回避困难,也不空谈理想。
终于,主持评审的住建厅副厅长看了看表,总结道:“好,今天的答辩就到这里。感谢建林绿源团队的介绍和回答。项目意义重大,但涉及的问题也很复杂。评审委员会会结合材料和今天的答辩情况,进行认真研究和综合评估。结果会按程序通知。”
走出会议室大楼,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林枫才发觉自己后背的内衬已被汗水浸湿。周博士长吁一口气,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李曼神色依旧平静,但眼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怎么样?”林枫低声问,既是问同伴,也是问自己。
“技术层面,我们无懈可击。”周博士笃定道。
“答辩策略和应对,没有出现重大纰漏。”李曼分析道,“最后几个问题虽然尖锐,但你的回答,稳住了立场,也展现了格局。不过,那位副会长的问题,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真实顾虑。最终结果,恐怕不只是技术评审。”
林枫明白她的意思。这早已超出了一个单纯的技术或商业项目范畴,牵动了地方产业格局和不同群体的利益。评审结果,将是多方博弈和权衡后的产物。
“尽人事,听天命。”林枫紧了紧大衣领子,“但该争的,我们一步也不会退。”
回程的车上,三人一路无话,各自沉浸在思绪中。快到公司时,李曼的手机响了。她接听后,简短地应了几声,眉头微微蹙起。
挂掉电话,她转向林枫,声音压低了:“刚得到消息。评审会结束后,有人看到张德海进了某位省领导的办公室。另外,下周一,市里要召开一个关于‘稳定重点产业就业’的专题座谈会,邀请名单里,有多家传统砂石和建材企业代表,但没有我们。”
林枫眼神一沉。果然,对方不会坐等结果。正面答辩之外,场外的角力,一刻也未停歇,甚至可能更加激烈。座谈会,显然是一个制造舆论和施加影响的舞台。
“知道了。”林枫点点头,对司机说,“先送李律师回律所。”
送别李曼时,林枫忽然叫住她:“李律师,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李曼似乎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怎么?”
“如果方便,想请你来厂区看看。不是工作,就是看看我们处理出来的第一批用于园林绿化的再生透水砖铺的小路,周博士说效果不错。顺便,有些事,也想听听你的看法,不在办公室,可能思路更开阔些。”林枫说得尽量自然,但心里没什么把握。
李曼沉默了片刻,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就在林枫以为她会婉拒时,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周末下午吧,具体时间我再发给你。”
车子重新启动。林枫靠在座椅上,闭上眼。评审会的压力、对手的步步紧逼、资金的警报、未来的不确定性千头万绪,沉重如山。但李曼那个简短的“好”字,却像阴霾缝隙中漏下的一缕微光,虽不明亮,却带来一丝莫名的慰藉和力量。
他知道,真正的结果公布之前,必是暗流最汹涌的时刻。而他能做的,就是像礁石一样,稳住自身,同时,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无论那结果是一纸批文,还是另一场战役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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