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北岸,孔捷等人正忙着整理物资和队伍。
“啪叽!”
陈锋一脚踩在滩涂上,黑红色的泥沙根本不是正常的颜色。
空气里,水腥气混着一股铁锈味,钻进鼻腔,让人觉得难受。几条肚子鼓鼓的肥硕江鱼翻仰着随波逐流,鳞片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毫无光泽。
“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吃湘江鱼。”
陈锋有些沙哑的自言自语,继而将目光投向浑浊的江面,仿佛能看到江底堆积的无数骸骨。
迎着他走来的曾春鉴听见了,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将他要出口的问话堵回了喉咙里。
陈锋声音陡然拔高,“我知道你们都累了,其实我也累了。觉得我的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但我们不能停,必须马上离开这儿,我们需要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
“想活命,就得迈开腿!”
曾春鉴往前一步,低声将刚才咽回去的话吐了出来。“团长,我们去哪?”
陈锋从怀里掏出一份军用地图,在地上摊开,指着一个点。“事情到了现在,他们想藏都藏不住了。章亮基的电报很快就会到李觉、何健手上,白崇禧那只老狐狸也会收到消息。但李觉集结部队过来需要时间。我们不往北,往西扎!先扎进桂军的地盘去!”
他举起两根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
“白崇禧不会让何健的嫡系在自己地盘上横冲直撞。我们的目标,是华江!然后向北前往龙胜!”
曾春鉴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陈锋手指一划,“大坪村到华江,八十里路,我们要尽力在天黑前赶到!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追上主力的尾巴!”
“好!”曾春鉴挺直了腰杆,转身去传达命令。“抓紧时间,受伤的赶紧处理伤口,轻装的去弄几个担架来!”
几个在第一波渡江时被铁甲船机枪扫伤的战士,正龇牙咧嘴地接受着谢宝财的“治疔”。
“耶嘿!莫动!给老子挺住!”谢宝财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抓着羊肠线,嘴里骂骂咧咧,“再动,老子一刀把你卵蛋割了泡酒!这帮短命鬼,又费老子的药!”
他手上动作飞快,眨眼间就将伤口粗暴地缝在了一起。撒上药粉,用纱布一圈圈缠紧,打了个死结,一脚把那战士踹开。
“滚蛋吧!下一个!”
而李云龙他们得益于陈锋的命令,每个战士除了步枪、四颗手榴弹和两百发子弹,几乎再无长物,行动起来快了不少。
不过,唐韶华他们却惨了。八匹马只驮着他们的迫击炮。人只能负重前行,四个人一组推板车,上面不是粮食袋,就是弹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脸色和便秘拉不出屎一样,有劲都使错地方了。
唐韶华自己抱着他那个宝贝小提琴盒子,脸色煞白,眼神空洞。他的副官吴启功几次想开口,看着唐韶华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过了江,彻底没退路了。怎么和人解释他们不是自愿的!
徐震扛着两袋大米,跟没事人一样,走得虎虎生风,只顾埋头赶路。
韦彪手下的人,虽然也累,可进了山就象鱼进了水,脚步轻快,在林子里钻来钻去,跟猴一样。
“老丁,你看见没?老子就那么一梭子!”李云龙精力旺盛,正唾沫横飞地跟丁伟、孔捷吹嘘,“那铁王八的壳子,在老子的法国炮跟前,就跟纸糊的一样!‘噗噗’几下,就给它开了瓢!他娘的,可惜了,那几发穿甲弹,打光了!不然再来几艘,老子也给它一勺烩了!”
孔捷哼了一声:“李大头,你就吹吧,那枪要是给我也一样,子弹又不写名字。”
“那也是老子打的!”李云龙头一歪,脖子一梗。
“营长长,其其实”老蔫儿结结巴巴的想接话。
“老蔫儿,你别插嘴!跟你没关系。”李云龙瞪了他一眼。
“哦唔唉!”老蔫儿叹了口气,没再接茬。
赵德发阴沉着脸走在队伍后面,谁跟他说话都爱答不理。嘴里嘟囔着,“夭寿哦!做生不做死啊!细仔,乱搞,都是命来的!”
他还在心疼那些被陈锋下令扔进江里的步枪和军靴等备用物资,看谁的眼神都带着怨气。
队伍迅速消失在连绵的群山里。
……
与此同时,绥宁方向。
一支部队也在急行军。
军装是统一的土黄色,每个士兵的绑腿都打得一般高,水壶和子弹袋挂在同样的位置。行军途中,除了军官偶尔发出的低沉命令,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装备碰撞的轻微声响。
一个参谋快步走到队伍前列,将一份电报递给一名骑在马上、腰杆笔直的军官。
“师座,章师长急电。”
李觉,国民革命军第19师师长,何健的女婿,也是麾下最锋利的刀。他接过电报,面无表情地看完,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兴趣。
“陈锋?补充团?”他问道,“我留在湘江沿岸的部队呢?”
“报告师座,全州那边打得太凶,他们被吸引过去了,才被钻了空子。”
“哦?”李觉的嘴角微微扯了几下,“有点意思。”
他将电报纸递还给参谋,声音平淡无波:“给章师长回电,我知道了。”
参谋一愣:“师座,我们不……”
“我部奉廖军长令开赴绥宁,军令在身,不能擅动。”李觉打断他,继续下令,“另外,以我个人名义,给驻扎在龙胜的周祖晃和覃连芳发电,提醒他们,有一股悍匪窜入,让他们小心门户。再传令沿途所有民团,一体清查陈锋所部动向,有消息,立刻上报。”
“是!”
参谋转身要走,李觉又叫住了他。
“最后,给我岳父发电。”李觉看着西北方,眼睛微眯,“就说,伯炎(章亮基字)大意,云波(李觉字)在外执行军务。家里的毛贼,待我腾出手来,亲自去收拾。让他老人家放宽心。”
……
桂林。
“小诸葛”白崇禧的指挥部里,一份份关于“古岭头大战”和“大坪村渡口”的战报摆满了桌面。
“哎呀呀!厉害啊!我还以为湘军除了李觉没有什么人物了。现在冒出个陈锋,把两个师耍得团团转……有意思,真有意思。”白崇禧看着手里的战报,对身边的参谋笑道,“关注一下,有他的消息汇报给我。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长沙。
何健刚回来,几份电报就拍在了他的桌上。
古岭头血战,黄明轩全军复没。
石塘军需库被焚,莫德宏吐血昏迷。
永安县城外,章亮基和韦云淞两个师长火并。
叛军三千馀人,已渡过湘江。
“砰!”
何健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他抓起那份写着“陈锋”名字的电报,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陈锋……陈锋!”
他想起那个年轻人在他面前自辩求生样子。
一股混杂着暴怒与懊悔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妈的!”何健低吼一声,“老子真是瞎了眼!当时就该弄死他!哪怕他是校长的私生子,老子也该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