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日暮,天光渐暗。
曾春鉴瞳孔猛地一缩,通过半截镜片望向山下。借着残阳馀辉,可以看到,东南方向的山坳里,一支黑压压的骑兵队伍正卷着烟尘,不紧不慢地朝这边开来。看那制服,是国军。
援兵?
是敌人的援兵。
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刚刚被“向死而生”的口号点燃的热血,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几十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绝望变成了死寂。
“团长……”一个年轻战士的声音在发抖。
“莫慌。”曾春鉴的声音依旧平稳,他甚至扶了扶鼻梁上用麻绳固定的镜腿。他转过身,看着身后一张张年轻又疲惫的脸,脸上没有表情。“白崽子们给我们送行的人还不少,热闹。”
他将那颗黄澄澄的子弹又从怀里掏了出来,在手心掂了掂。
“等他们再近点。”曾春鉴的声音轻得象在耳语,“我们一起冲下去,一人换一个,够本。换两个,赚一个。”
“是!”
几十个残兵,重新抱起了石头,握紧了卷刃的刀。他们眼中的火焰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那是一种准备将自己燃成灰烬的光。
……
陈锋混在骑兵队中,举着望远镜,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镜中,古岭头那面被硝烟熏得发黑的红旗,依旧在寒风中招展。虽然破了几个大洞,但它没有倒。
陈锋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山下的桂军阵地上。工事构筑得相当有水平,对着古岭头的方向挖了散兵坑,架了机枪,甚至还利用山里的木头做了简易的拒马。但整个阵地的后背和两翼,几乎是不设防的。
很好。
陈锋勾了勾嘴角,“典型的围点打援,他们觉得山上的泥腿子插翅难飞,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古岭头,根本没想过屁股后面会来敌人。”
“按计划来。”陈锋压着嗓子吩咐,“保持匀速,别惊了兔子。”
队伍后方,赵德发和孔捷各自带着人,推着十几辆盖着油布的板车,缓慢前行。油布下,是两挺马克沁的狰狞枪口,十几挺捷克式机枪,还有一箱箱码得整整齐齐的弹药。另有十几辆板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沙袋。
队伍离桂军营地越来越近。
一个桂军营长骂骂咧咧地从营房里走了出来,冲着队伍的方向吼道:“磨蹭个屁!晚饭都凉了!姓罗的那个王八蛋呢?!”
他口中的姓罗的,正是被陈锋俘虏的那个骑兵少校。
没人应答。
这营长皱了皱眉,觉得不对劲。他跟罗少校是老相识,可骑兵队里没一个熟面孔。他心里咯噔一下,又往队伍后面看。
天色渐暗,刚才离得远看不清,现在一看黑压压的一片,哪来这么多步兵?送个补给而已,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不对劲!他转身就跑,“敌袭”两个字还没有完全喊出口。
陈锋猛地一挥手!
“打!”
三百多匹川马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烈酒,嘶鸣着开始加速。骑兵们不再保持队形,掠过营地外围。马背上的战士掏出手榴弹,拉掉引信,利用速度优势投掷第一波手榴弹制造混乱!
“轰!轰隆!”
爆炸声连成一片,泥土、木屑被气浪掀上天空。
真正的杀招是随后跟进的板车重机枪,队伍后方的板车油布被猛地掀开。
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枪口黑洞洞地露了出来。
下一秒,赵德发的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给老子打!”
哒哒哒哒——!
两条马克沁喷出的火舌,象两条赤红的长鞭,狠狠抽在桂军的营地上。十几挺捷克式机枪同时开火,密集的子弹象一场突如其来的金属风暴,瞬间将营地门口的人群扫倒一片。
那名营长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子弹从胸口到小腹“缝”了一遍,象个破麻袋一样被打得千疮百孔。
跟在骑兵后面的步兵,在孔捷的指挥下,迅速将一袋袋沙袋从板车上拖下,以惊人的速度在机枪周围构筑起稳固的射击阵地。
唐韶华也在队伍里,他看着眼前这片单方面的屠杀,脸色发白,手心全是冷汗。
陈锋出发前只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话:“唐营长,是去是留,你好好考虑!想想何健还能容得下你吗?”
他想起刘建功的死,想起自己全家的性命,又看了看那些被机枪打得血肉横飞的桂军士兵。
“妈的!”唐韶华咬碎了牙,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不属于贵公子的暴戾,“反正是桂军,没人认识老子!架炮!给老子架炮!”
桂军不愧是小诸葛白崇禧带出来的兵,虽然在第一波打击下伤亡惨重,但残馀的士兵并未崩溃。他们迅速利用营房、马车、甚至同伴的尸体作为掩体,开始组织反击。
桂军24师72团团长李桂勇躲在沙袋后面,脸被熏得漆黑,他冲着旁边的两个营长大吼:“是哪个部分的?何健疯了?他想吞了我们?就不怕白总知道了,把他给扬了?!”
“团座,看火力,不光有重机枪,还有骑兵!这他娘的是中央军的配置!”
“何健这是要干什么?操他老子!”团长气得破口大骂。军阀混战的年代,这种黑吃黑的脏事并不少见。他完全没往赤匪的方向想,在他看来,能有这种装备和战术的,只有可能是友军。
就在他们懵逼地猜测是哪个天杀的“友军”在背后捅刀子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从天而降。
咻——轰!
一发82毫米迫击炮弹精准地落在了他们刚刚组织起来的一个机枪阵地里。
爆炸的火光中,沙袋和人影一起飞上了天。
李桂勇被气浪掀翻在地,耳朵嗡嗡作响,他只听到身边的营长在歇斯底里地狂吼:“炮!他们还带炮了!何健,我操你祖宗!!”
炮击一发接着一发,像死神的点名簿,精确地摧毁着桂军每一个试图反击的火力点。
“团座!顶不住了!东北边!先往东北方向撤吧!”一个营长连滚带爬地过来,拖着李桂勇的骼膊。
“撤!撤!”李桂勇在迫击炮的轰击下彻底丧失了斗志。
……
山顶上,曾春鉴和几十个十八团的残兵,已经完全看傻了。
他们手里还抱着石头,一个小战士张大了嘴,半颗干瘪的草籽还挂在嘴角,随着下巴的颤斗摇摇欲坠。
山下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那支穿着国军军服的部队,有骑兵,有重机枪,甚至……甚至还有炮!
打法更是闻所未闻,骑兵骚扰,贴脸重火力压制,瞬间构筑临时阵地,炮火精确点名……
一个年轻战士揉了揉眼睛,结结巴巴地问:“团……团长……啥情况?白狗子……内讧了?”
曾春鉴没有回答,他的手在微微颤斗。
内讧?
哪家的白狗子,能富裕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何健的主力部队,也不可能有这么凶猛的火力!这他娘的,这配置比中央军还阔气!
他看着那面在炮火硝烟中依旧飘扬的红旗,又看了看山下那支如天兵天将般降临的“敌军”,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