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岭头,死人头。
山上的松树被削去了顶,光秃秃的树干上,弹孔密得象虫蛀的朽木。焦黑的泥土里,浸透了血,踩上去黏鞋底。寒风一吹,那股子铁锈和焦肉混杂的味道,呛得人想吐。
18团团长曾春鉴靠在一块被熏黑的岩石上,半截金丝眼镜的镜腿早就断了,用一根麻绳拴在耳朵上。他伸出满是血痂的手,指尖摩挲着树干上一个光滑的弹孔。他记得这个弹孔,是昨天打的,一颗子弹从这里穿过去,带走了参谋吴子雄的半边脑壳。
“团长……咱们,到底为啥子打仗?”
吴子雄倒下前,嘴里冒着血泡,问了这么一句。他是个读过书的。
为啥子打仗?
曾春鉴收回手,扫了一眼阵地上剩下的“兵”。说是兵,不如说是一群半大孩子和瘸腿断臂的汉子。他们猫在简陋的工事后面,有的在磨石头,有的在擦剌刀,更多的人只是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山下。
从湘江边上的一千多号人,到现在的百十来号人。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张逐渐模糊的脸庞,泪水充盈了眼框。
山风卷起一阵硝烟,那味道,曾经在练兵场闻到时,他觉得是世界上最带劲的味道,比过年放的炮仗还响,还热闹。现在,这味道只让他觉得冷。
“石头,你他娘的轻点!省点力气,别等敌人上来了腿软了?”一个左臂缠着绷带的汉子,用仅剩的右手,吃力地拖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冲旁边一个瘦小的身影骂道。
那个叫“石头”的小战士,看着也就十五六岁,闻言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班长,俺寻思着,砸不动了,俺们一人抱一个滚下去,也能压死好几个白狗子。”
“嘿呸!”班长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死球,等打完了仗,回家娶婆娘,还搬石头盖大瓦房呢!现在就是练手。”
“班长,你说县城里的婆娘,是不是都跟画上一样,脸蛋白得跟米粉似的?”石头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未来的幻想,“俺以后就想娶个那样的,天天给她煮红薯稀饭。”
“出息!”班长笑骂着,眼框却有点发红。
曾春鉴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出声。他从胸口摸出一颗黄澄澄的子弹。这是吴子雄枪里剩下的最后一颗,吴子雄让他留着,别便宜了白狗子。
“团长!白狗子……又摸上来了!”一个没了右臂的小战士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他叫“赖八”,十三岁就跟着队伍,现在也才十六,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飘着,象一面残破的旗。
“莫慌,莫急,脑壳掉了碗大个疤。”曾春鉴的声音很轻。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将那颗子弹揣回怀里,动作轻柔。
“准备搞醉哒!”
一声令下,整个阵地瞬间不一样了。沉默代替了喧哗。战士们各自查找着最适合自己的掩体。仅剩的五六发子弹,小心翼翼地交到两个眼神最好的神枪手手里。
手榴弹早就没了,剌刀也大多断了尖,更多的人,抱起了刚刚搬上来的石头,或者用石头砸石头,敲出锋利的棱角。
山下,桂军的士兵像蓝灰色的潮水,漫山遍野地涌了上来。
“打!”
没有枪炮齐鸣,只有几声零星的枪响。两个神枪手没有浪费任何一颗子弹,枪响之后,必然有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军官应声倒下。
紧接着,是石头滚落的轰鸣。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给老子砸!”
大大小小的石块被推下山坡,带着战士们的怒吼,砸进密集的人群里,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和惨叫声混成一片。
但敌人太多了。
很快,第一波敌人冲上了阵地。
“跟老子杀!”班长怒吼一声,丢掉手里砸人的石头,从腰间拔出一把豁了口的砍刀,迎着一个敌人就冲了上去。刀锋砍进对方的脖子,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另一把剌刀就捅进了他的肚子。
班长死死抓住那把剌刀,咧开嘴,满口血沫:“来啊!狗崽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了那个捅死他的敌人,一起滚下了山涯。他终如小石头所说,抱着白狗子滚了下去。
一个年轻的战士子弹打光了,端着步枪冲上去拼刺,枪托被砸断,他就用牙去咬敌人的喉咙。敌人惊恐地惨叫,用枪柄猛砸他的后脑。
曾春鉴格开一个敌人的刺击,欺身上前一手薅住那人的衣领,一手握剌刀猛刺,但他没注意到他身后又摸上来的敌人。
“团长!小心!”
赖八尖叫一声,用他仅剩的左臂,猛地推开了曾春鉴。一柄剌刀,从他后心穿到了前胸。他低头看着胸口冒出的刀尖,眼睛里满是迷茫,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股血。
“赖八!”
曾春鉴的眼睛瞬间红得象要滴出血。他一把夺过敌人手里的步枪,反手一刺,枪尖没柄而入。他没有停,枪托横扫,砸碎了另一个敌人的下巴,接着一脚踹在第三个敌人的胸口,趁对方倒地的瞬间,剌刀向下,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象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浴血,额头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淌下来,糊住了他的右眼。桂军的士兵被他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吓住了,竟然围着他,一时没人敢再上前。
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阵地上,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几十个人。
地上躺着一个拿着大勺的战士,他拿着大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曾春鉴颤斗着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
倒出最后一小把炒熟的狗尾巴草籽。这是他们最后的粮食。
“都过来,恰饭。”他声音沙哑。
几十个血人围了过来,没人说话,都伸出黑乎乎的手,从他掌心捻起几粒草籽,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这是他们最后一顿晚餐。
“山上的弟兄听着!”山下传来喊话声,“我们团座说了,敬你们是条汉子!只要你们肯降,保证给你们官做!何必跟着赤匪死路一条?”
一个桂军军官举着铁皮喇叭,扯着嗓子喊。
曾春鉴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扔了下去。石头在山坡上弹了几下,砸在那军官脚边。
那军官脸色阴沉,狠狠啐了一口:“妈的,一群疯狗!给脸不要脸!等死吧!”
“扯旗。”曾春鉴吐出两个字。
一个战士从工事后面,吃力地拉起一面满是弹孔和血污的红旗。旗帜被硝烟熏得发黑,却依旧顽强地在风中展开。
曾春鉴扶正了眼镜,目光扫过剩下的每一个人。
“同志们,”他的声音沙哑,“我晓得,你们有的人,婆娘还在屋里等。有的人,崽还没断奶。有的人,还没娶婆娘,想回去盖大瓦房。”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股铁锈味钻进肺里,火辣辣的疼。
“但是回不去了!湘江的水是红的,我们脚下的土也是红的!那是同志们的血染红的!吴子雄问我,为啥打仗。我现在告诉你们,也告诉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嘶吼。
“我们打仗,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崽,我们的孙,以后不用再打仗!为了他们能娶个白净婆娘,能住上大瓦房!为了他们不用再象我们一样,拿命来填!”
“十八团!向死而生!”
他从背后抽出那把缴获来的、还带着敌人温血的剌刀,高高举起。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几十个残兵,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就在这时,东南边的山坳里,突然传来一阵密集如雷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