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后来的一段时日,雷伊和雷狮又数次造访那片鸢尾花园和旁边的素白宫殿。他们像两个固执的考古学者,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然而,一切仿佛又回归了最初的沉寂,再没有新的发现,没有移动的礼物,没有更多的手写笔记,仿佛之前的种种异常只是他们共同的错觉。
只是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在两人心中悄然扎根。
他们不再轻易将那未知的存在归为幻觉。
一种无形的牵引力,让他们在每次前来探望母亲时,会不自觉地带着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亲手从花园中挑选一朵最鲜妍的鸢尾,轻轻放在母亲的墓碑前。这个动作,像是在无意识地模仿那个他们追寻的影子,又像是一种沉默的追忆与追随,试图通过这相同的举动,去触碰、去理解那份他们尚未知晓的联结。
他们也尝试过更直接的方式——去询问父亲和大伯。然而,以往对他们还算有问必答的长辈,在这个问题上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与回避。
雷霆会用更繁重的课业或训练转移话题,雷震则打着哈哈,用“小孩子别想太多”、“王宫总有些古老的传说”之类的话语搪塞过去。到后来,甚至发展到只要他们一提起相关话题,两人便会借故离开,或者干脆沉默以对。
这种反常的回避,如同在即将燃起的火苗上又浇了一瓢油,反而更加深了雷伊和雷狮心中的疑窦。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两位强大的、向来直面一切的王者,对此事如此讳莫如深?
深夜,雷伊独自坐在书桌前,柔和的台灯光芒照亮了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能回忆起的所有细节——幼年时模糊的陪伴感、笔记上陌生的隽秀字迹、难题的莫名解答、宫殿里无人使用却一尘不染的房间、母亲墓前那束来历不明的鸢尾……旁边还夹杂着从雷狮那里听来的关于那本手写海盗故事书的种种。
她看得入神,思绪沉浸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中,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从出神状态惊醒,目光落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用笔在那里反复写满了同一句无声的诘问:
【你是谁?】
密密麻麻的字迹透着一股执拗的茫然。她看着这些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同一片月色下,另一间寝殿内,雷狮也没有入睡。他坐在床沿,又一次翻开了那本深蓝色封皮,已经被神秘补全的海盗故事笔记。书页被摩挲得有些柔软,每一个故事他都烂熟于心,甚至能背出其中精彩的段落。但他依旧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专注与……他无法言喻的温柔。他看的不是故事,而是在通过这些文字,固执地追寻着那个留下痕迹的、看不见的存在。
他们如此执着追寻的,究竟是谁存在过的幻影?
还是一个……真实存在,却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家人?
答案揭晓的机会,以一种猝不及防、带着尖锐痛楚的方式,骤然降临。
突然有一天,清晨伊始,雷伊和雷狮就敏锐察觉到王宫内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四处可见摆放整齐的白鸢尾与紫鸢尾,花朵素雅,却透着一股哀戚。往来穿梭的侍女们换上了纯黑色的制服,面容肃穆。王妃的鸢尾花园和墓碑被打理得格外精心,连那座他们一直探究的素白宫殿里,也摆放了许多新鲜的花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悲伤的低气压。
今天是什么日子?
雷伊和雷狮在记忆中搜索,却一无所获。他们询问父亲,雷霆只是用一种异常压抑的声音告诉他们:“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但你们……没关系,你俩今天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拘束。”
虽然父亲这样说,允他们自由,但两个孩子的心底却莫名地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块。一种无形的引力,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来到了鸢尾花园,坐在那座白色的凉亭下,望着檐角悬挂的、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风铃发呆。铃声清脆,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与莫名的哀伤。
就在这时,雷伊望着摇曳的风铃,无意识地、仿佛被某种残留的记忆碎片牵引,轻声说出一句话:“……铃声像星星在说话。”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旁边的雷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闷闷地接上了下半句:“……因为星星太远了,只有风能带来它们的声音。”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住了,奇异地对视一眼。
“你……你怎么会想到接这句?”雷伊惊讶地问,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上半句,更不记得雷狮知道下半句。
雷狮皱紧了眉,脸上也满是困惑,他挠了挠头,声音带着不确定:“不知道……就是,好像……以前有谁这么告诉过我。”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雷伊的心猛地一跳,她喃喃低语,带着同样的恍然:“我也是……有人,告诉过我。”
这句完整的、不知来源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记忆宫殿最深处那扇紧锁的门。
就在这时,雷霆面色凝重地匆匆找来,打破了亭下的静默。
他告诉他们,雷王星来了一位特殊且不受欢迎的访客——一位天使,力天使派厄斯。此人性格阴晴不定,实力强大,雷震已经在前方的王座大厅接见了他。而这位天使,竟然点名要见雷伊和雷狮。
“不过,”雷霆的语气极其严肃,带着保护性的姿态,“如果他提出任何无礼要求,或者你们自己不想去见他,完全可以不去。不必勉强。”
然而,雷霆话音刚落,雷狮的心头莫名地剧烈一跳,一股强烈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催促感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去!”
雷伊看了弟弟一眼,虽然心中同样充满疑虑与不安,但一种想要直面谜团、探寻真相的冲动压过了警惕,她紧接着清晰地说道:“我也去。”
于是,在雷霆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气氛肃杀的王座大厅。
一眼望去,大厅两侧站立着全副武装、神情紧绷的王室护卫,如同临战的严阵以待。雷震站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山岳,却浑身散发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而在他前方,那直通高高在上的黑金王座的长阶尽头,王座之上,一个红发的男人正以一种极其随性、甚至可以说是慵懒的姿态坐着。
他指尖灵活地转动着一把缩小版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矛形武器,猩红的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下方。而他的另一只手上,竟随意地把玩着一枝显然是刚采摘不久的、带着露水的紫色鸢尾花。
雷震的声音如同蕴含着风暴的雷云,暗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逐客令:“力天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这里,似乎并非你该来的地方。”
派厄斯闻言,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目光扫过大厅里凝重的布置,最终落在雷震脸上,语气带着一种玩味的恶意:“豁,这么大的阵仗,摆这么多花……看样子 我也没有记错日期吧?”
什么日子?
雷狮和雷伊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雷霆,却发现父亲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在雷震和雷霆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注视下,在雷伊和雷狮茫然又警惕的目光中,派厄斯握着那枝紫色鸢尾,如同闲庭信步般,自长长的阶梯上散漫地、一步步走下。
“嗒…嗒…嗒…”
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响。
雷伊和雷狮看着这一幕,看着那红发身影在视野中逐渐放大,一股没来由的莫大的恐慌如同冰水般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淹没了他们。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这画面……太熟悉了。
仿佛在某个被尘封的、血色的梦境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步伐,走向他们,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抗拒的灾厄,是吞噬一切的苦果,是压抑了太久、几乎要被点燃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与绝望。
派厄斯走近了,他玩味的目光扫过那些对他严阵以待却毫无威胁的护卫,掠过脸色阴沉如水的雷霆和雷震,最后,落在了神情迷茫又带着强烈警惕的雷伊和雷狮身上。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仿佛要将他撕碎的目光,反而出乎意料地,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单膝随意地蹲了下来,将手中那枝娇艳的紫色鸢尾,轻轻地放在了光洁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笑容,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我明明记得,今天,是你们雷王星那位大皇子的忌日。”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看你们的反应,难道,我记错时间了?呵呵,突兀来访,勿怪啊。”
说完,他单手插进裤兜,另一只手继续玩着那缩小版的派厄斯之矛,转身就欲离开,仿佛此行只是晚饭后的闲散漫步。
“等等!”
一个带着颤抖的、属于孩子的声音猛地响起,喊住了他。
派厄斯微微侧过头,猩红的眸子傲慢地瞥了一眼声音来源——被雷霆护在身后的、那个深紫色短发的男孩,雷王星的三皇子。
“你……你说什么?”雷狮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双紫瞳死死地、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盯住派厄斯,“大皇子……?”
派厄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猛地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笑声在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哈——你们雷王星,真是会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啊!”
他笑得几乎弯下腰,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以为所有人都选择忘记,就是不存在了吗?把痕迹抹去,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逐渐收敛了笑声,但脸上那恶劣的、洞悉一切的表情丝毫未变,他看向雷狮,语气轻佻如同在谈论天气:
“三皇子殿下啊,说起来,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歪了歪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雷震和雷霆铁青的脸,“毕竟,未来的雷皇之位,你已经少了一个最名正言顺的强力竞争者了啊。”
说完,他不等任何人反应,也无视了身后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杀意,自顾自地摆了摆手。
“走了,不用送。”
话音落下,一道空间传送门在他身后无声展开,他一步踏入,身影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同消失在大厅之中。
伴随着派厄斯的消失,大厅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雷霆挥了挥手,示意所有护卫退下。整齐划一却略显仓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
雷狮猛地想要冲出去,想要追上那个消失的身影问个明白,却被雷霆死死地拦腰抱住。他在父亲的臂弯里挣扎着,嘶喊着模糊不清的质问,泪水不知何时已盈满眼眶。
而雷伊,则一步步地,走到了那枝被派厄斯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紫色鸢尾花前。她蹲下身,看着那抹娇艳的紫色,仿佛看到了某种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不知为何,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她冷艳却尚显稚嫩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光洁的地面上。
大皇子……
是啊……王宫里的人,都称呼她为二皇女,称呼她的弟弟雷狮为三皇子。
那么……大皇子呢?
这么简单到近乎可笑的逻辑,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竟然会视而不见,从未深思过?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纱布,从他们的认知中被猛地扯下。
那个一直徘徊在王宫的幽灵……
那个写下海盗故事的人……
那个在笔记上留下解答的人……
那个整理宫殿、在母亲墓前放下鸢尾花的人……
那个他们追寻了这么久的存在……
是哥哥啊……
原来,他们曾经,有一个哥哥的。
【08】
雷蛰安静地坐在书房里,那张独属于他,摆在主位大书桌旁的椅子上。过去来这里汇报事务的人总以为这把椅子是给常年不在书房的雷震陛下准备的,毕竟这位陛下确实不爱批阅公务。
桌面干干净净,一反常态地没有堆积任何等待处理的文件。
今天一早,雷震匆匆离开前,神色凝重地勒令他待在书房,虽然没有明说原因,但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雷蛰选择了遵从。
随后雷霆来过一次,也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说今天没有需要他批阅的东西,让他好好休息,或者……随便去哪里走走都好。
灵体不需要休息。大伯和父亲都知道的。
那为什么……
一种难言的沉闷感,如同逐渐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站起身,从一旁高大的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书,回到座位慢慢翻看。但纸页上的文字仿佛失去了意义,无法驱散那莫名滋生的不安与滞涩感。他不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今天的王宫,安静得有些异常。
直到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雷震去而复返。大伯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放松的、安抚性的笑容,但雷蛰能看出那笑容底下隐藏的疲惫与一丝无可奈何。
“小蛰,”雷震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来一下。”
没有多问,雷蛰放下书,乖巧地跟在高大的雷震身后。他们走过长长的、回荡着空旷脚步声的廊道,穿过庭院。就在经过庭院时,雷蛰的目光被四处新增摆放的、素雅的白鸢尾与紫鸢尾吸引了。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原来已经过了一年了……”他轻声说,像是叹息,又像是陈述一个已被刻意遗忘的事实。
走在前面的雷震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罕见的沉闷,让跟在身后、注视着他背影的雷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路过的侍从们见到雷皇,纷纷停下脚步,躬身行礼,问候声恭敬而整齐。他们看不见默默跟在雷震身后的雷蛰,目光径直穿透了他虚幻的身影。雷蛰背着手,安静地看着他们问候完毕,然后恭敬地退开,继续各自的忙碌。
雷震回头,恰好看到雷蛰这副安静凝望的样子,以为他因被无视而心生失落。他心头一软,在雷蛰刚刚收回目光的瞬间,突然转身,大手一伸,熟练地卡在雷蛰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整个灵体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让他侧坐在自己坚实的臂弯上。
“!”雷蛰猝不及防,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并不存在的红晕,他有些窘迫地低呼:“大伯!这样子……在别人看来会很奇怪的!”
雷震却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抱着他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声音洪亮:“哈哈哈!我可是雷皇!我想抱着我侄子走路,谁又能质疑我什么?” 他刻意用爽朗掩盖着心底翻涌的酸楚。
雷蛰坐在臂弯里,感受着这种久违的属于孩童的亲昵,虽然知道无人能见,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些并不存在的目光,只是那微微蜷起的手指暴露了他的无措。
雷震就这样抱着他,一路来到了餐厅门口,才小心翼翼地将他又放回地面。
这位强大的雷皇,在餐厅门口单膝及地,让自己的视线与雷蛰齐平。他的表情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他看着雷蛰清澈且带着疑惑的眼睛,沉声道:
“小蛰,”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小伊和布伦达……他们想见你。”
雷蛰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尽,蓝紫色的眼眸猛地收缩。
抗拒、恐慌、还有深藏的保护欲瞬间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离,逃离这即将到来的他害怕面对的场景。可最终还是强行克制住了这种本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沉默了足足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用带着认命般的平静,轻声回答:
“我知道了。”
他深吸了一口并不需要的空气,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餐厅大门。
门内,长长的餐桌两侧,雷伊和雷狮正坐在那里,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期盼。
雷蛰的脚步顿在门口,垂下的双手不自觉地再次握紧。
他望着,看着弟弟妹妹投向门口的视线,起初是带着探寻和一丝迷茫,仿佛在寻找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但紧接着,他们的目光开始发生了变化——那迷茫如同雾气般逐渐散去,视线一点点聚焦,瞳孔微微放大,仿佛某个一直存在于他们视野盲区、或者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存在,正艰难地、一点点地穿透阻隔,清晰地显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一个身影,一个比他们更高挑,还维持着少年身形却站得笔挺的身影,缓缓地以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出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紫色的长发,精致却苍白的容颜,那双他们曾在模糊记忆和故事里追寻许久的、带着清冷光泽的蓝紫色眼眸,此刻却微微低垂,逃避着他们的注视。少年身上穿着合体的、象征着王室身份的旧式礼服,身姿如松。
那张脸……
时间仿佛静止。
所有缺失的记忆碎片,那些只有声音和模糊轮廓的夜晚,那些笔记上隽秀的字迹,那本被续写完成的海盗故事,那座无人宫殿的整洁,母亲墓前新鲜的鸢尾……所有关于“幽灵”的线索,所有被尘封、被修改的过往,都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回他们的脑海。
包括,去年今日,在王座大厅里,染血的地面,横剑自刎的决绝身影,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随之而来被强行抹去的记忆。
全部,都想起来了……
“哥……哥哥?!”
雷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下一秒,几乎是同时,雷伊和雷狮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如同两颗失控的流星,不顾一切地狂奔过餐厅的距离,猛地扑向了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
巨大的冲击力让雷蛰踉跄了一下,但他稳稳地接住了他们。两条手臂,一条被雷伊死死抱住,另一条被雷狮用力拽住,两人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一般,用尽了全身力气。
“大哥!”雷狮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遗忘就能代表没有发生过么!凭什么擅自替我们做决定!”
雷伊的脸埋在雷蛰冰凉的衣料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但她的拳头却用力捶打着雷蛰的背,宣泄着被隐瞒、被遗忘的愤怒与委屈:“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最初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迅速被汹涌而来的被欺骗和被剥夺记忆的愤怒所覆盖。他们抱着他,哭着,质问着,仿佛要将这一年来的空白与茫然,全部倾泻出来。
一直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的雷霆,此刻也缓缓站起身,和站在门口的雷震一起,看着餐厅中央紧紧相拥、哭作一团的三个孩子。
他们的眼神复杂,既有看到子女相认的欣慰,更有深沉的担忧。两人对视了一眼,眉头微蹙,仿佛在无声地交流着同样的忧虑。
在弟妹们泣不成声的控诉与质问稍稍平息后,所有的愤怒与狂喜,最终都化为了更深、更沉的自责与悲伤。
雷伊抬起头,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喃喃:“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忘记你……我怎么会把你忘了……”
最小的雷狮用力拽着雷蛰的胳膊,仰起布满泪痕的脸,急切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大哥!你回来、别再离开了……我不要当什么继承人,什么雷皇之位我都不要!你回来吧,不要再消失……不要再离开我们了……” 他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仿佛害怕眼前的身影会再次消失,“要是那天……要是那天死掉的是——”
“布伦达!”
雷蛰猛地出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却又在瞬间化为无尽的温柔。他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弟弟的嘴,阻止他说出那个字。另一只手则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地抚摸着雷狮深紫色的短发。
他看着弟弟妹妹泪流满面的脸,自己的脸上也早已布满无声的泪痕。他却努力地对她们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脆弱,却充满了安抚的力量。
“那是我自愿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布伦达。与你们都无关。”
他轻轻将两人重新拥入怀中,用自己冰冷的、并不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他们颤抖的身体。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们那样哭泣的模样。不想让你们带着对我的歉意,还有……对那些人的仇恨,一直痛苦地活下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压抑后的哀伤:“这是我……自私的决定。我很抱歉。”
他感受着怀中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感受着那滚烫的属于生者的泪水,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感觉永远刻入灵魂深处。
雷蛰收紧了手臂,将弟弟妹妹更深地拥进自己怀里。
“以后……”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释然与祝福,“也要快乐的活着啊。”
说完这句话,雷伊和雷狮同时感到心脏猛地一悸。
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被强行抽离,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旋转,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和线条都在迅速抽离、瓦解。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着黑暗坠落。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们最后看到的,是雷蛰布满泪痕、却依旧对他们温柔微笑着的脸。
他的身影,在他们逐渐涣散的视野中,再次变得模糊、透明,如同阳光下消散的晨雾,一点点地消散于空气之中。
“晚安。”
他最后说道,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即将随风而散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释然。
……
雷伊和雷狮软软地昏倒在地。
雷震和雷霆立刻上前,默不作声地分别抱起两个孩子。
在他们眼中,雷蛰依旧站在那里,看着被抱起的弟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寂。
“再让他们想起来,只会让他们一直沉溺在自责和痛苦。父亲,大伯,别在放任他们寻找了。”
雷霆抱着雷伊,目光沉重地看向长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小蛰,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他们而言,明明知道你的存在,却遍寻不到任何踪迹,活在一个没有你的、虚假的‘完整’世界里……那或许,才是最深、最漫长的痛苦。”
这一次,雷蛰沉默了。他没有再反驳,也没有再解释。
只是深深看了眼被父亲和大伯抱在怀中的弟弟妹妹,然后,他的身形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然淡化,彻底消失在了餐厅凝滞的空气里。
……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明晃晃地照进雷伊的寝殿,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隐约传来清脆的鸟鸣。
雷伊从沉睡中醒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她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切如常。她习惯性地走到梳妆镜前,却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微微红肿,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微烫的眼皮,眼中充满了困惑。
我……哭过了?
为什么?
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昨夜做了一场漫长而悲伤的梦,醒来后,只余下湿润的痕迹,却记不起任何梦境的内容。
“姐姐!”门外传来雷狮有些急促的声音,在得到她的允许后,少年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同样的惺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雷伊看向他,敏锐地发现,弟弟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也带着些许红肿的迹象。
两人面面相觑。
沉默了片刻,雷伊才犹豫着,轻声问道:
“布伦达……你昨晚,也做了一场……梦吗?”
雷狮怔了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某种奇异失落的表情,他顿了顿,才低声回答:
“是啊,感觉……那梦,好长。”
【番外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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