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雷震站在王座大厅的阴影里,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片如今已擦拭干净、却仿佛永远烙印在记忆中的地面。
曾有一朵由生命浇灌且过于沉重的血色之花在此无声绽放。每当独处,那段被他强行封存的记忆便会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带着硝烟、血腥与彻骨的寒意。
雷蛰,他的第一个侄子。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小小的、被包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婴儿,被王妃温柔地抱在怀里。
那孩子出生时并不安分,是个小哭包,饿了、困了、或者仅仅是想要关注时,便会毫不客气地用响亮的哭声宣告自己的存在。他尤其喜欢黏着母亲,用那双初具雏形漂亮的蓝紫色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王妃,直到被抱起来,贴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才会止住哭泣,发出满足的咿呀声。
那时,连一向严肃、情绪内敛的雷霆,在看着长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他,张开短短的手臂奶声奶气地要“父王抱抱”时,紧抿的嘴角都会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为罕见只属于父亲的柔和。那小小的、精致得如同玉琢般的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珍宝。
后来,雷伊出生了。
雷震敏锐地察觉到,大侄子的性格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将那些属于幼童的、依赖性的情绪悄悄藏了起来。
哭泣和撒娇变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萌芽的“责任感”。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大人说话的腔调,做事力求稳妥,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因为新奇而毛手毛脚。他看向妹妹的眼神里,充满了保护欲,仿佛自觉肩负起了“为妹妹树立榜样”的重任。
这种转变,使得小小的雷伊对兄长产生了信赖。在雷震的记忆里,那时候的雷伊,就像一条小小的尾巴,总是喜欢跟在雷蛰身后跑来跑去。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规律,捡到了形状奇特的石头,或者只是学会了某个新的元力小技巧,她都会第一时间跑到雷蛰面前,仰着小脸,赪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分享的喜悦。
她知道,哥哥从不会敷衍她,不会觉得她幼稚,他会认真地听她说完,有时还会提出有趣的问题。
只要雷蛰答应过她的事情,无论是陪她玩一个简单的游戏,还是下次给她带一本新的图画书,他都一定会做到,从未食言。
那段时光,虽然王宫外部的局势已在暗流涌动,但宫内依旧保有着一份难得的、由孩子们维系着的温馨。
只是,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王妃的身体日渐衰弱,怀上第三个孩子更是耗尽了她的元气。
也在那时,创世神的神谕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轰然降临——未来的雷皇,将出自雷霆一脉。
神谕来得太过突然,指向却模糊不清。那时雷霆已有一子一女,王妃正怀着第三胎。雷震和雷霆私下商议,结合王妃的身体状况和神谕降临的时机,他们不得不推测,这所谓的“未来雷皇”,极大概率指的是尚未出生的第三个孩子。
这个推测,像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了下来。
雷狮,在众人的期盼与忧虑中诞生了。而同一天,他们失去了王妃。
产房外,压抑的悲痛弥漫着。
他看着年仅几岁的雷蛰,穿着小小的、肃穆的黑色礼服,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那个同样失去了母亲,尚在酣睡的婴儿——他的弟弟布伦达。
雷蛰低着头,看着怀里浑然不知世事变迁、兀自咿呀作声的婴孩,强忍着的悲伤终于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顺着他苍白的小脸滑落,滴落在雷狮带着无知笑容的脸颊上。同样年幼的雷伊,似乎被巨大的变故和压抑的气氛吓住了,紧紧地拽着雷蛰的衣角,躲在他身后,赪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从那一天起,他的大侄子,仿佛真的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孩童心性。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稀少而克制,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沉淀下了过于早熟的通透与沉重。他依旧照顾着弟妹,却更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小大人,在他和雷霆为了应对因神谕而骤然紧张的外部局势、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默默地承担起了教导弟妹识字、陪伴他们练习基础元力、处理宫内琐事的责任。
他像一棵急于成长起来为幼苗遮风挡雨的小树,过早地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脊梁。
……
记忆的画卷被猛地撕裂,染上了战火与绝望的色彩。
直到那天,力天使派厄斯降临,带着神使麾下冰冷的军队,以及他曾经惺惺相惜的老友——圣空星王。
兵临城下,剑拔弩张。
雷王星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他,雷皇雷震,必须亲自出战,迎战圣空星王。雷霆则需要坐镇后方,组织调动军队,稳定人心。
临行前,在气氛凝重如铁的王座大厅外,他看到了已经十二岁、身量抽高了不少,却依旧难掩少年青涩的雷蛰。
孩子紧握着佩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是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紧张,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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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沉声命令:“雷蛰,保护好你的弟弟妹妹,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雷震走上前,压下心中的沉重与担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靠而充满力量,他伸出大手,用力按了按雷蛰单薄的肩膀:“不要害怕,大伯和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相信我们!”
他清楚地看到,雷蛰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只是在听到他的话后,孩子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朝着他和雷霆,努力扯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声音清晰而郑重:
“我一定会保护好弟弟妹妹。”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雷蛰对他笑。
他与圣空星王在星域外激烈交战,元力的碰撞撕裂空间,每一次交锋都关乎雷王星的存亡。他拼尽全力,终于险胜一招,将老友击退。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多处绽开的伤口和几乎耗尽的元力,他心中惦记着王宫里的三个孩子,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折返。
等他拖着伤痕累累、几乎强弩之末的身体,冲破弥漫的硝烟,踉跄着踏回熟悉的王座大厅时,满腔的担忧和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我回来了——”的安慰却冻结在喉咙深处。
眼前的景象,如同最残酷的刀刃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将他所有的力气瞬间抽空。
他看见,王座旁的空间一阵扭曲,力天使派厄斯的身影正悠然踏入一个刚刚展开的通道,离去前,那双猩红的眸子似乎漫不经心地斜睨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旁观。
雷蛰倒在地上,那把他亲手为侄子挑选,象征着守护与责任的佩剑,染满了刺目的鲜红,掉落在他的手边。孩子摊开的手掌,似乎还维持着最后握住剑柄的姿势。
雷伊扑倒在雷蛰的上半身,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她死死抱着兄长已然失去温度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哭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仿佛这样就能将逝去的生命唤回。
更小一些的雷狮,呆呆地站在不远处,仿佛被眼前这远超他理解能力的残酷一幕彻底击垮了。他紫瞳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和无法置信,小小的身体僵硬着,只有瞳孔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而他最后看到的,是地面上,以三个孩子为中心,那片正在无声无息、却无比迅速地扩大的暗红色的血泊。
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巨大而妖异的鸢尾,吞噬了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希望。
雷震僵在原地,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朵血色的花,在他视若己出的侄子身下,冰冷地、绝望地,蔓延开来。
那一刻,他失去了不仅仅是侄子,更是雷王星一颗刚刚升起、却被迫骤然陨落的星辰。而那个承诺“一定会回来”的大伯,终究……没能守护住他。
————
他何尝不知忘记是一种解脱,
只是不想再一次于回忆中失去。
————
【6】
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文件,感受着灵体状态特有的、永不疲倦的清醒,雷蛰并未像生前那样需要休息。他记挂着大伯带回来的礼物,被郑重放在那座特殊宫殿里的心意。
他飘然穿过夜色笼罩的王宫庭院,月光如水,洒在他略显虚幻的紫色长发上,泛起一层朦胧的微光。目的地是那座坐落在鸢尾花园旁的素白宫殿。这里,是他的长眠之地,也是他作为“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奇异锚点。
在他还未以这种形态“活”过来之前,大伯和父亲揣摩着他的心思,认为生前就格外眷恋母亲墓碑所在之地的他,必定希望离母亲更近一些。于是,他的衣冠冢被安置在王妃霜泽的墓旁,这座不算宏大却足够用心的宫殿也随之建成,毗邻花园,让他能与母亲共享这片宁静。
来到宫殿门前,他明明可以直接穿透那扇厚重的木门,却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他伸出手,指尖凝聚微弱的力量,轻轻按在门板上,像任何一个归家的人一般,缓缓将门推开。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才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属于“活着”的实感。
他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熟悉的、用深色织物包裹的方形礼物上。他走上前,动作轻柔地解开系带,掀开织物,露出了里面那本朴素的相册。指尖抚过硬质封面粗糙的纹理,小心地将它取出。
他拿着相册,来到房间连接的露台。露台正对着那片在月色下显得愈发神秘幽静的鸢尾花海,母亲的墓碑就在不远处,静默地矗立着。
就着清冷的月光,雷蛰倚着露台的栏杆,一页一页,慢慢地翻动起来。
大伯的拍照技术依旧没什么长进,有些照片甚至因为手抖而略显模糊。但雷蛰看得很专注。他看到壮丽如史诗的星云漩涡,看到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奇异荧光的异星植物,看到建筑风格迥异、充满烟火气的陌生城市……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扇小小的窗户,向他展示着雷王星之外的、广阔而精彩的世界。
说对那里是否向往?
答案是肯定的。
他向往。
向往着亲自踏足那些陌生的土地,感受不同的风,仰望不一样的星空,亲眼见证宇宙的浩瀚与奇诡。那是深藏在他心底,连对最亲近的大伯和父亲都未曾明确诉说过的心愿。
但是,作为被束缚在王宫范围内的灵,他无法离开这片生他、养他、亦埋葬他的土地。向往,便只能是一种无望的奢念。
他从未提过这些。
但大伯似乎总能洞悉他未言明的渴望。每一次出访,无论行程多么紧张,无论去的地方多么偏远或危险,大伯总会记得,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充满心意的方式,为他带回一份“看见”的纪念。
这份心意的背后,是爱,雷蛰能清晰地感受到。或许也掺杂着难以释怀的愧疚——那份对于未能护他周全、让他年幼夭折的深深自责。
但雷蛰从来不怪他。
也从来不怪父亲。
他清楚地知道,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雷震和雷霆已经做到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他们已经竭尽全力。而他自己,也只是在那一刻,选择了竭尽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用自己所能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去守护更重要的东西。
毕竟,他们每个人,无论是逝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深深地、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家。
深夜的露水悄然凝结,空气中弥漫着鸢尾清冷的芬芳和泥土湿润的气息。夜风微微吹拂,掠过他虚幻的发丝和衣角,带不起任何物理上的扰动,却让他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凉意。
他放下相册,转身走入花海深处。他精心挑选了几支开得最盛的、不同颜色的鸢尾,用无形的力量将它们拢在一起,做成一束素雅的花束。
他来到母亲的墓碑前,俯身,将花束轻轻靠在冰凉的碑石下方。
“母亲。”
他低语,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一种只有面对至亲时才有的、不易察觉的柔软。这声呼唤,注定只有环绕的鸢尾、掠过的夜风,以及或许沉睡在地下的母亲灵魂能够听见。
他轻轻坐下,侧身依靠在墓碑旁,就像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那样。他抬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清辉凛凛的月亮,任由思绪在寂静与花香中飘散。月光将他半透明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朦胧,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他挚爱的、却也无法真正拥有的夜色里。
……
第二天,晨光微熹,驱散了夜的寒凉,给鸢尾花瓣上的露珠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雷伊和雷狮,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与莫名期待的心情,再次来到了鸢尾花园。他们先是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座白色宫殿,推开虚掩的门,发现昨天被他们小心恢复原状、重新包裹好的那份礼物,已经被取了出来,此刻正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书架上,仿佛被人仔细翻阅过后,妥善地安置在了那里。
这个发现让两人心头一跳。
他们退出宫殿,脚步不自觉地转向花园深处,母亲的安息之地。
他们看到了,在王妃霜泽的墓碑前,安静地放置着一束新鲜的鸢尾花束。花朵上还带着晶莹的晨露,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显然是刚刚被放置不久。
晨风还带着凉意,轻轻拂过花园,引得花叶簌簌作响,也带动了不远处小凉亭檐角悬挂的一串古老风铃,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叮铃”声。
雷伊望着母亲沉默的墓碑,又看了看那束仿佛蕴含着无声问候的鸢尾花,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与种种蛛丝马迹交织在一起。她微微蹙着眉,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迷茫与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感,她轻声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向着墓碑,也向着这片静谧的空间发问:
“母亲……‘他’……是我们的家人吗?”
回答她的,是墓园惯有的静默。
微风依旧轻柔地吹拂着,花园里的花朵与叶片持续着它们自然的低语,凉亭上的风铃仍在叮咚轻响。那墓碑前,新鲜鸢尾花束的花瓣,似乎被这微风特意眷顾,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切自然的声响与细微的动态,交织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种无声却温柔的回答。
在寂静中轻轻回响。
————
番外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