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包裹着每一寸肌肤,粘稠的液体带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滞涩感。雷蛰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缓缓上浮,如同溺水者挣扎着破开水面。视野模糊,隔着一层微微晃动的、泛着幽蓝光泽的液体,他看到零星细小的气泡从自己唇边逸出,无声无息地向上飘去,撞在透明的弧形舱壁上,破碎、消失。
雷蛰的意识从混沌中挣脱,透过弧形透明的培养舱壁,他看到外面冰冷的金属器械和走动的模糊身影。那瞬间,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被遗忘的寒意攫住了他。
不是极冻星的风雪,而是更早、更遥远、更令人窒息的记忆碎片——圣空星首席实验室,同样冰冷的培养皿,同样无声升腾的气泡,同样被剥离、被审视、被当作实验素材的无力感。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刺入神经,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指尖在残留的培养液中微微蜷缩。
【又回来了……?】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带着一丝荒谬的轮回感。
冰蓝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漂浮在肩颈周围,映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脆弱得像一尊冰雪雕琢的精致人像。
舱外的光线似乎感应到他的苏醒,柔和地亮起。几个身着统一白色制服、面容精致却毫无生气的仿生人研究员无声地出现在视野里。它们动作精准划一,启动程序。培养液如同退潮般迅速下降,从口鼻、发梢滑落,露出他湿漉漉的冰蓝色长发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冷空气瞬间侵袭着裸露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一名仿生人上前,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为他披上一条干燥的软巾,同时,它的电子眼闪烁了一下——信息已发送。
——————
力量神使赛勒克恩那由纯粹能量构筑的殿堂深处,猩红的元力流如同血管般在虚空墙壁上脉动。派厄斯正懒散地斜倚在一根能量柱旁,指尖缠绕着赤红的发丝,听着赛勒克恩用那带着空灵质感的宏大嗓音讲述着几种珍稀材料的获取途径和可能的危险,猩红的眼瞳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烦躁。他只想快点拿到清单,然后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能量场。
“……所以,想要稳定移植天使之核并激活其‘权限’,暗星髓和虚空鲸的心脏内膜(我编的)必不可少。前者在湮灭星域的深处,后者……”赛勒克恩的声音忽然顿住,无形的能量瞳孔转向派厄斯手腕上亮起的终端投影。派厄斯抬起手腕查看,信息内容极其简洁:【医疗室,目标已苏醒。】
派厄斯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就要走。
“哦?”赛勒克恩的意念带着玩味的波动,如同实质的能量流在空气中穿梭作响,“看来我们珍贵的‘素材’醒得比预期要快啊,你这么急着走,是关心‘素材’的状况么。”那宏大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促狭。
派厄斯迅速敛去眼底的异样,直起身,脸上又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傲慢表情。他嗤笑一声,随手将终端投影挥散:“关心?赛勒克恩,别开玩笑了。我只是担心这个‘素材’的能力波动会毁了你的实验室,毕竟……”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殿堂内精密复杂的仪器,“这些玩意儿重新组建起来很麻烦,我可不想被你拉来当监工。我得去看看……免得他再出什么幺蛾子。”他刻意加重了“看看”两个字,像是在强调一种不得已的监管责任。
赛勒克恩发出一阵低沉而意味不明的嗡鸣,像是在笑。
【呵呵……能力不稳定到——需要创世神座下最强的原初天使亲自去‘看着’的地步?拙劣的借口呀,派厄斯。】
他没有戳破派厄斯那蹩脚的借口,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力量神使的思维高速运转着,分析着派厄斯此刻远快于平常的心跳频率和能量波动中的那丝一闪而逝的紊乱。
【已经能被‘素材’牵动情绪了么,派厄斯……不过看样子,根本没有察觉到啊……
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呢?真是……越来越有期待了。】
————————
医疗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
派厄斯踏入这片充满柔和白光和轻微器械嗡鸣的空间时,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站在中央的身影。
雷蛰已经换上了一身纯白色的实验服,材质轻薄,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之前的重伤在神使资源不计代价的修复下已基本愈合,皮肤光洁如初,看不到丝毫伤痕。然而,失血过多的影响似乎还未消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瓣也淡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玻璃,只有那双黑眼白蓝紫瞳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幽深,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仿生人研究员正站在一旁,似乎在记录数据。
他的身形如此单薄,派厄斯有一瞬失神——这么一看,“她”其实,还只是个诞生不到10年的生命而已。
派厄斯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没有停留,语气也听不出半分关切,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醒了?恢复得倒挺快。”他踱步过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听着,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
雷蛰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里?这个冰冷、陌生、充满监视和未知的地方?他几乎能想象到被囚禁在此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抬起头,迎向派厄斯那双猩红的眼瞳,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我不……”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派厄斯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抬手,随意地打了个响指。两名仿生人研究员立刻无声地靠近雷蛰,一左一右,机械臂抬起,准备执行“带他去房间”的指令。
几乎是本能的,雷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挣脱了仿生人冰冷的触碰。动作牵扯到刚刚愈合的肌体,带来一阵细微的酸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派厄斯,那层平静的冰面下,终于裂开一丝急切的涟漪:“那颗元力种子呢?”
派厄斯似乎被他的反抗和质问取悦了,猩红的眼底掠过一丝兴味,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恶劣的弧度:“呵,有了点精神,爪子就收不住了?”他慢悠悠地踱到雷蛰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微微弯腰,一只手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轻轻搭在了雷蛰单薄的肩膀上。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竟比雷蛰偏低的体温还要灼热几分。
“你想要?”派厄斯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雷蛰的耳廓,“它的结局……取决于你接下来的选择。”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对方眼中因担忧而凝聚的微光。
【其实,那颗种子早已在你不自知时,彻底融入了你的血脉,消失了。】
但这真相,他此刻绝不会说。
雷蛰的身体在派厄斯的气息笼罩下微微绷紧。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威胁和掌控欲。
派厄斯满意地感受着手下肌肉的紧绷,继续用那令人心头发寒的旖旎低语投下第二颗炸弹:“对了,你走后,有个家伙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喊着什么……‘小蛰’?啧,叫得还挺亲热。”他故意停顿,欣赏着雷蛰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那是关于炎焱师父的担忧被赤裸裸掀开的震动。
【留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好结果,但反抗……此刻的虚弱和对方压倒性的力量让他别无选择。
而且,炎焱师父可能因此陷入危险,裁判长留下的唯一遗物也可能被毁掉……】
无数念头在雷蛰脑中激烈碰撞。他紧握的拳头在袖子里慢慢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最终,那浓密纤长的冰蓝色睫羽缓缓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如蝶翼轻颤。他所有的抗拒、不甘和锐气,仿佛都随着这一低头的动作被强行压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明白了。”雷蛰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听到这顺从的回答,派厄斯从喉间溢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笑,搭在他肩上的手也松开了但当雷蛰依言沉默地转身,准备跟随仿生人离开时,派厄斯的目光扫过他身上那件过于简单、甚至显得有些刺眼的纯白实验服,眉头又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等等。”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点挑剔。
雷蛰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派厄斯没看他,目光转向仿生人,语气理所当然地命令:“去给他准备一套能穿出去的衣服。这种……看着碍眼。”
仿生人无声领命退下。
派厄斯也没解释,就这么跟着雷蛰和仿生人,一路来到分配给雷蛰的房间。房间很大,依旧是神使空间惯有的冷硬风格,纯白是主色调,线条简洁利落,只有床铺和桌椅是深沉的蓝黑色,带来一丝压抑。派厄斯环视一圈,勉强点了点头。
很快,仿生人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回来了。派厄斯随手拿起来抖开看了看。上衣是质感挺括的白色立领衬衫,搭配黑色修身长裤和一件设计简约的深蓝色短款外套,整体色调内敛,但剪裁看得出极好。他撇撇嘴,觉得还行,便把衣服塞到雷蛰怀里。
“换上。”又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雷蛰“嗯”了一声,没有丝毫扭捏。在他简单的认知里,同为男性,换衣服实在无需避讳。他直接抬手,开始解开身上那件单薄实验服的系带。
派厄斯正随意地打量着房间角落的一个能量监测仪,眼角余光瞥见雷蛰的动作,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会如此干脆。当他下意识地转回头,视线毫无防备地撞上一片骤然暴露在冷光下的景象——
实验服的衣襟被利落地向两边掀开,少年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腰肢线条瞬间闯入视野。那腰肢白得晃眼,肌肤细腻得仿佛上好的冷玉,流畅的线条向下隐没在裤腰边缘,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毫无防备的脆弱美感。
派厄斯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扭过头去,赤红的发丝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甩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燥热瞬间涌上耳根,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质问出声:“……你换衣服不知道避人吗?”后面的话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情绪噎住了,声音陡然拔高又卡壳,显得暴躁又混乱。
雷蛰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正把脱下的实验服搭在臂弯,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背。他有些困惑地侧过头,看着派厄斯那几乎要贴在墙上的后脑勺,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无辜:“派厄斯大人也是男性,这似乎……并无需要回避的理由。”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拿起那件白色衬衫,动作流畅地套上,开始系着领口的纽扣。
派厄斯听着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只觉得那股烦躁感更甚。他强迫自己冷静,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冰蓝长发遮掩下晃眼的白皙腰线,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个荒谬绝伦、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关键的疑问,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你是、”
派厄斯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难以置信,“男孩?”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最后两个字。
“是的,派厄斯大人。”身后传来雷蛰清晰、平静、毫无波澜的肯定回答。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被扣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
空气仿佛凝固了。派厄斯高大的背影僵在原地,几秒后,他猛地抬手,宽大的手掌用力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指节微微发白。他像是在极力消化这个简单却颠覆性的事实。
他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猛地放下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门口,金属门感应到他的接近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影消失后迅速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房间内外的世界彻底隔绝。
雷蛰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整理袖口的动作停了下来。蓝紫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困惑。派厄斯的反应……很奇怪。
——————
门外,走廊冰冷的金属光芒映照着派厄斯有些难看的脸色。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步伐快得带风,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蠢到家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懊恼和自我厌弃。
她……不,是……他……
无数个“她”的影像碎片,此刻却因为一个确定的“他”字,非但没有崩解,反而被赋予了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冲击力,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横冲直撞。
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碰撞、碎裂重组:
在哈格星那片毁灭性的花海与电磁风暴中,他弯腰拎起那个冰蓝色长发、精致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女”;
在飞船里,他嫌弃地将浑身湿透冰冷、昏迷不醒的“她”随手丢在座椅上,又因为“她”滑落而不得不粗暴地捞回来固定;
在凹凸星医疗室,“她”安静地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冰蓝的长发滑落肩头,侧脸在柔和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在自由丛林,“她”如同幽灵般穿梭于雨幕,收割生命时眼中冻结的寒意和动作的凌厉果决;
纤细的身影,冰冷疏离的眼神,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倔强,那战斗时迸发出的、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强大与狠绝……
所有的印象,都顽固地烙印在感官深处,并未因为性别的真相而有丝毫动摇或消散,反而像是被投入了新的燃料,烧灼得更加鲜明滚烫。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意义不明的音节,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冰冷的白光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意味。
安静的房间内,雷蛰已换好那身蓝白黑的新衣。剪裁合体的衣物衬得他身姿挺拔,少了几分实验体的脆弱,多了几分清贵疏冷。他走到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纯白与深蓝构筑的“囚笼”,目光最终落在紧闭的金属门上,冰紫色的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迷雾与警惕。未知的领域,派厄斯的目的,师父的担忧,还有那颗……不知所踪的元力种子……前路,似乎比极冻星的冰原更加寒冷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