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细雨依然淅淅沥沥。林晚晚起得很早,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望着外面湿漉漉的街景出神。上海在雨中显得格外安静,只有早班的公交车偶尔驶过,溅起一片水花。
手机响了,是厂里王姐打来的。
“林厂长,传真已经全部发出去了!”王姐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振奋,“我们昨晚忙到凌晨三点,把《声明》和所有证明材料整理成册,今早一上班就传真给了市里五家主要报纸、两家电视台,还有环保局、工商联和开发区管委会。另外,按照你的吩咐,我们还打印了两百份,让厂里的老员工带回家,分发给邻居们。”
“辛苦大家了。”林晚晚真心实意地说,“王姐,今天上午刘记者会带人去厂里做专访,你们全力配合。记住,大方坦荡,该展示的展示,该解释的解释,但不用刻意辩解。”
“我明白。”王姐顿了顿,“晚晚,昨天晚上报道播出后,今早确实有几个老邻居来问……不过看了我们发的材料,大多数人都表示理解。就是菜市场老刘头,他儿子好像在鑫材料上班,说话有点难听……”
“不用理他。”林晚晚平静地说,“做好我们自己的事。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
挂断电话,林晚晚深吸一口气。舆论战的第一回合,她已经打出了反击。但战场不止一处。
上午九点,刘雪如约带着摄像师来到永星厂。王姐亲自接待,带着他们参观了污水处理设施,展示了运行记录和环保局的检测报告,还详细介绍了升级改造规划。刘雪的问题依然尖锐,但态度明显比上次在会议室时客观了许多。
“王主任,你们这份升级规划,预计投入多少资金?以永星现在的经营状况,能负担得起吗?”刘雪问到了关键。
王姐早有准备:“初步预算在八十万左右。我们确实面临资金压力,但环保投入不能等。我们已经和银行初步沟通,计划申请一部分绿色贷款,同时从企业利润中分期投入。这是我们的资金筹措计划表。”
计划表做得详细而务实,既有短期安排,也有长期规划。刘雪仔细看着,点了点头。
采访最后,刘雪提出要随机采访几位周边居民。王姐没有阻拦,只是陪同。采访的三位居民中,两位是永星厂的老员工家属,自然说了不少好话;但第三位是个住在附近的大妈,与永星厂没有直接关系,说话很直率。
“污染?我觉得还好啊。”大妈对着镜头说,“这个厂在这里好些年了,以前味道是有点大,但这两年好像好多了。我孙子就在这厂里上班,说现在管得可严了,乱倒东西要罚款的。倒是河对面那个什么材料厂,有时候晚上偷偷排东西,味道才冲呢!”
这话说得无心,却让刘雪眼睛一亮:“河对面的厂?是哪个厂?”
“就那个鑫材料嘛,老厂区。”大妈撇嘴,“他们厂大,人多,但听说效益不行了,要搬走了。搬走前也不知道好好弄弄……”
摄像机的红灯一直亮着。
采访结束,刘雪离开前,对王姐说:“王主任,今天的采访素材很丰富。报道会尽快制作,争取明晚播出。另外……”她压低声音,“你刚才说的河对面那个厂,我们能去看看吗?”
王姐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那是别的厂,我们不方便带您去。不过您可以去那边看看,离我们这儿不远,过桥就是。”
送走刘雪一行,王姐立刻给林晚晚打电话汇报情况。
上海这边,林晚晚接到电话,嘴角微微上扬。事情,似乎正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上午十点,宏科中国总部,技术答辩正式会议。
和昨天的预备会不同,今天的会议室里只有宏科的五位评审——张经理、王工程师,以及三位从研发、质量、生产部门抽调的高级工程师。四家供应商按抽签顺序单独入场,每家四十五分钟。
永星抽到了第二个。第一个是日本企业,他们进去时表情严肃,出来时眉头紧锁,显然过程不太轻松。
轮到永星了。林晚晚带着秦工和沈韬走进会议室。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投过来,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
“开始吧。”张经理没有废话。
秦工主述技术部分,沈韬负责数据支持和理论分析,林晚晚则随时准备回答商务和综合类问题。配方的优势、优化方案、质量控制体系、产能规划、供应链保障,有条不紊地呈现出来。
提问环节,火药味明显浓了。
“秦工,你们提到的高温高湿环境下的添加剂迁移问题,优化方案中用到的界面稳定剂,据我所知国内目前没有成熟产品,你们从哪里采购?”一位质量部的工程师发问。
秦工早有准备:“您说得对,这种稳定剂国内确实没有成熟产品。但我们和华东理工大学的一个课题组有合作,他们研发出了一种实验室级别的样品,性能已经验证。我们已经谈妥了技术转让和放大生产协议,这是合作协议草案。”
他拿出准备好的文件副本,分发给评审。
“就算能生产,从实验室到工业化,中间的风险怎么控制?”王工程师追问。
沈韬接过话头:“我们有完整的工艺放大路线图,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详细的风险评估和应对预案。同时,我们预留了三个月的缓冲期,确保在批量供货前,完成所有验证工作。”
接着是产能问题。
“永星目前的生产线,满负荷运转月产能是多少?如果宏科的订单下来,你们如何保证不影响现有客户的供应?”生产部的工程师问。
林晚晚回答:“我们现有两条生产线,满负荷月产能是三十吨。宏科的初步需求大约是每月八到十吨,占比三分之一。我们已经制定了详细的生产排期优化方案,通过提高设备利用率、优化生产流程,可以在不影响现有客户的前提下,满足宏科的需求。这是排期表。”
她将一份详细的excel表格(手绘后复印)递过去。表格上,不同客户、不同产品的生产时间、设备占用、人员安排,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评审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微微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来自张经理。
“林厂长,永星目前面临的资金压力和舆论压力,我们都略有耳闻。作为采购方,我们需要确保供应商的稳定性。你如何保证,这些外部压力不会影响对宏科的供货?”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永星目前最脆弱的环节。
林晚晚深吸一口气,没有回避:“张经理,您说得对,我们确实面临一些困难。但我想说的是,正因为有这些困难,我们才更珍惜每一个机会,更重视每一个客户。”
她目光坦诚地扫过每一位评审:“资金方面,我们正在积极拓展新的融资渠道,包括银行贷款、以及与战略投资者的洽谈。舆论方面,我们今天上午,就在我们厂区,接受了本地电视台的专访,展示了我们在环保方面的实际工作和未来规划。报道明晚就会播出。”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永星是一家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厂,经历过更困难的时期,但都挺过来了。因为我们有一支经验丰富、忠诚可靠的技术和工人队伍,有一个愿意持续投入、踏实做事的经营理念。选择永星,您得到的不仅是一个供应商,更是一个愿意与您共同成长、共担风险的合作伙伴。”
四十五分钟,转瞬即逝。
走出会议室时,林晚晚后背已经微微出汗。秦工和沈韬也长舒了一口气。
“发挥得不错。”沈韬低声说,“该展现的都展现了。”
“就看评审们怎么权衡了。”秦工擦了擦额头的汗。
三人回到休息区,等待后面两家企业的答辩。陆时渊递过来一瓶水:“辛苦了。”
林晚晚接过,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让她稍微平静了一些。
后面两家,广东企业先进去,出来时脸色比日本人还难看。台湾企业的陈启明最后进去,他进去前,还特意朝林晚晚这边看了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四十五分钟后,陈启明出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甚至哼着小曲。经过林晚晚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林厂长,结果很快就要揭晓了。祝你好运。”
语气里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
林晚晚面色平静:“陈总也是。”
下午没有安排,众人回到宾馆。林晚晚刚进房间,就接到了李律师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林厂长,两个消息。”李律师的声音严肃,“第一,鑫材料诉我们的合同纠纷案,下周一正式开庭。第二,我查到,鑫材料老厂区那边,上周确实有居民向环保局实名举报,但举报材料被压下来了。而且,举报人这两天好像受到了威胁,不敢再说话了。”
“威胁?”林晚晚心头一紧,“能联系上举报人吗?”
“很难。对方很警惕。”李律师说,“不过,我通过别的渠道,拿到了那天晚上罐车排放时的照片复印件,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是鑫材料的车。另外,还有一份鑫材料老厂区近一年的用水量和排污申报记录,数据对不上,差额很大。”
证据!虽然还不够充分,但已经是重大突破。
“李律师,这些材料先保管好。”林晚晚快速思考着,“开庭时,也许用得上。另外,举报人那边,如果能联系上,告诉他我们可以提供保护,包括必要时帮他暂时离开本地。”
“我试试。”李律师顿了顿,“林厂长,上海那边……顺利吗?”
“还在等结果。”林晚晚实话实说,“但无论如何,家里这边,拜托您了。”
“放心。”
挂断电话,林晚晚走到窗边。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露出一角灰蓝。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反射着斑驳的天光。
她忽然想起前世,有一次也是在上海,也是这样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她一个人在外滩,看着对岸的浦东工地,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而此刻,虽然压力重重,但她心里却异常踏实。
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陆时渊。
“沈韬收到消息,宏科的评审结果,明天上午就会出来。”他说,“另外,秦工发现了一个细节。”
“什么?”
“陈启明今天答辩时,展示的一份第三方检测报告,编号很眼熟。”陆时渊说,“秦工记得,那份报告的原件,他去年在一次行业展会上见过,是属于另一家韩国企业的。报告日期被修改过,但格式和部分数据特征没改干净。”
林晚晚眼睛一亮:“造假?”
“可能性很大。”陆时渊点头,“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也不可能去质疑宏科认可的检测报告。”
林晚晚沉思片刻:“先记下这个疑点。等结果出来再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林晚晚站在窗前,看着这座不夜城渐渐苏醒。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空气中仿佛都能闻到机会与危险并存的气息。
手机震动,是刘雪发来的短信:“林厂长,报道已制作完成,明晚八点播出。另,我们今天下午去了河对面,拍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画面。保持联系。”
林晚晚握紧手机,望向窗外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