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安静,只有电脑风扇低鸣和示波器上波形流动的细微声响。所有人都看着俯身在电脑屏幕前的沈韬,以及他那双在晦涩公式与复杂波形间快速移动、闪烁着专注光芒的眼睛。
苏州师傅解释完自己的想法和遇到的瓶颈,有些忐忑地看着这位新来的“观察员”。他本以为会迎来一番外行的质疑或故作高深的指点,但沈韬只是微微蹙着眉头,手指在屏幕上几个关键参数处点了点。
“苏师傅,你的思路是对的,想利用前馈补偿来预判并抵消非线性滞后带来的扰动。”沈韬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分析问题时的冷静,“但是,你建立补偿模型的输入变量,主要依赖的是理论计算出的理想位置-速度-加速度曲线,对吗?”
苏州师傅点了点头:“对,因为实时获取高精度的加速度信号成本太高,而且容易引入噪声。”
“问题可能就在这里。”沈韬直起身,拿起旁边秦工画满公式的草稿纸,又看了看屏幕上的实际扰动波形,“实际机械系统,特别是存在磨损和间隙的老旧系统,其动态响应与理想模型偏差很大。你基于理想模型计算出的前馈补偿量,在大部分区域可能有效,但在特定工况点,比如负载突变、速度换向、或者经过那个磨损点时,误差会被放大,甚至可能产生反效果,加剧震荡。”
他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快速写下一行公式,并画了一个简单的框图。“也许可以换个思路。我们不追求精确建模整个非线性系统,而是专注解决那个‘特定问题点’的扰动。既然我们已经能精确定位到滑块到达磨损点的时刻,并且有位移传感器实时监测其微小的运动偏差,那么,我们能不能设计一个‘自适应微调’环节?”
他看向秦工和苏州师傅:“在常规软件补偿和机械缓冲的基础上,增加一个基于实时位移偏差反馈的、小范围、快速响应的pid(比例-积分-微分)微调算法。这个算法的控制对象,不是主运动伺服,而是……我们那个缓冲促动器的触发力度和时长。当传感器检测到经过磨损点时,滑块的实际运动轨迹与理想轨迹出现微小偏差,这个微调算法就立刻计算出需要给促动器增加或减少多少‘推力’或‘作用时间’,来实时修正这个偏差。相当于给我们的‘机械缓冲’加装了一个智能的、自适应的‘微调方向盘’。”
这个想法,比单纯优化前馈补偿模型更加巧妙,也更具可行性!它避开了对复杂非线性系统整体建模的难题,而是聚焦于“问题点”的实时纠偏,充分利用了已有的传感器和执行机构,属于“小改动,大效果”的思路。
秦工一直紧皱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了一些。他拿起沈韬写下的公式和框图,仔细看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嘴上依旧硬邦邦的:“思路有点意思。不过,增加实时pid微调,对控制器的运算速度和响应延迟要求更高。我们现在用的这块替换板子,性能有限。”
“性能确实有上限。”沈韬点头承认,“所以这个微调环路的参数必须设置得非常保守,响应带宽要窄,只针对那个特定频率和幅度的扰动。可以看作是现有补偿系统的一个‘精细化补充’,而不是替代。我们可以先做仿真,再上机用极小的参数进行试探性测试。”
他没有因为秦工的质疑而退缩,也没有强行推销自己的方案,而是用一种探讨和补充的姿态,提出了具体的实施路径。
苏州师傅已经听得两眼放光,忍不住插话:“沈……沈先生,您这个想法,我觉得可行!比单纯调前馈参数更直接!秦工,我们要不试试?”
秦工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草稿纸,目光再次审视着沈韬,这一次,审视中少了几分排斥,多了几分真正的打量。“你学自动控制的?在哪儿干的?”
“本科和硕士都是精密仪器,偏机电系统方向。毕业后在德国一家做工业机器人的公司待过几年,做运动控制算法。后来回国,在一家外资企业的研发中心干过,也接触过一些早期技术投资的项目评估。”沈韬的回答简洁而实在,没有炫耀,只是陈述履历。
德国工业机器人、运动控制算法、技术投资评估……这几个关键词,让秦工眼中的神色又变了变。他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沈韬的背景,而是转向苏州师傅:“既然你觉得可行,那就按他说的,先建个简化模型做仿真。参数给我看过才能上机试!还有,主补偿参数优化的进度不能停!”
这等于变相认可了沈韬思路的探讨价值,并允许进行有限度的尝试!虽然态度依然矜持,但这对于一贯高傲、尤其排斥外行干涉技术的秦工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让步。
“明白!”苏州师傅兴奋地应道,立刻开始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沈韬对秦工微微颔首:“谢谢秦工。有什么需要我协助仿真或数据分析的,随时叫我。”他没有居功,也没有因为初步得到认可而流露出任何得意,态度依旧平和。
林晚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惊异。沈韬的入场,完全超出了她“监军”或“麻烦”的预想。他用最短的时间、最专业的方式,切入到了永星目前最核心、最棘手的技术难题中,并且以一种不令人反感的方式,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路,甚至初步赢得了技术核心秦工某种程度上的……接纳?
这到底是方启明刻意安排的一步妙棋,还是沈韬个人的能力和风格使然?无论如何,这对永星当前的技术攻坚来说,似乎不是坏事。
“沈先生,我们先去其他地方看看?”林晚晚适时开口。
“好的,林厂长。”沈韬收回落在电脑屏幕上的目光,转向林晚晚,“接下来是去看原材料仓库和初步的衍生应用试验准备吗?”
他对永星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日程也抓得很准。林晚晚点头:“是的,请跟我来。”
离开车间,走在略显空旷的厂区道路上,沈韬主动开口:“秦工是真正的大师,经验和技术直觉都极其宝贵。苏师傅基础扎实,肯钻研。有这样的团队在,技术修复的成功率会高很多。”
他的评价很中肯,也显得很真诚。
“是的,秦工他们是我们厂现在最大的财富。”林晚晚应道,同时试探性地问,“沈先生对刚才讨论的技术方案,有几成把握?”
沈韬推了推眼镜,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从原理上讲,自适应微调思路是可行的,能进一步平滑残留扰动。但具体效果,取决于仿真结果和实际上机调试。机械系统的非线性和不确定性太大,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多一条技术路径尝试,总是好的。尤其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
他的回答谨慎而务实,没有任何夸大的承诺。
来到仓库,林建国已经等在那里。仓库里堆放着一些剩余的原材料,还有林建国根据林晚晚指示整理出来的、可能用于衍生应用配方试验的几种基础化学原料。
沈韬仔细看了每种原料的标签、生产日期和库存数量,又询问了采购渠道和价格波动情况。他甚至还拿起一小瓶样品,打开闻了闻,仔细观察其性状。
“基础原料比较常规,供应应该稳定,但价格受国际市场波动影响大。”沈韬放下样品,转向林晚晚,“林厂长设想的‘高性能性价比通用感光胶’,核心是要在成本可控的前提下,实现比市面普通产品更优的特定性能指标,比如分辨率、边缘锐度或者附着力。这需要非常精准的配方设计和工艺窗口控制。你们计划由谁来主导初期的配方实验?”
“我初步考虑,由我和厂里一位有二十年化工经验的老师傅一起做。”林晚晚回答,“秦工和苏师傅在修复主设备的间隙,可以提供理论指导和技术数据支持。”
沈韬点了点头,没有对这个安排发表意见,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实验成功只是第一步。小批量样品制作出来后,如何送到潜在客户手中测试?如何收集和分析他们的反馈?如果反馈积极,小批量试生产的质量控制如何保证?原材料采购、生产排期、成本核算、简单的市场推广……这些都需要有人系统地规划和执行。林厂长和现有团队,有额外的精力覆盖这些环节吗?”
他的问题再次切中要害。永星现在的核心团队已经满负荷运转,甚至超负荷运转,确实难以分出足够精力去打理一个全新的、从零开始的项目,哪怕这个项目听起来前景不错。
林晚晚沉默了。这正是她最大的担忧之一。
沈韬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她的难处,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道:“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放在整体项目进度和资源分配里通盘考虑。当务之急,还是确保主设备修复和宏科试产准备。衍生应用可以作为技术储备和市场探针,但不能分散核心攻坚的精力。或许,在资金允许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外聘一名有相关经验的短期项目助理,专门负责衍生应用从实验到市场初探的落地执行。”
他提出了一个具体的建议,而且考虑到了资金监管的框架(“在资金允许的情况下”)。
林晚晚心中一动。沈韬的思维确实很清晰,既有技术深度,又有商业落地的务实考虑。他此刻提出的建议,似乎……真的是在帮着永星解决问题,而不仅仅是履行“观察”职责。
难道,方启明派他来,真的不只是“监军”,也有“赋能”的意图?或者说,沈韬个人,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和职业追求?
这个“非典型观察者”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清晰,也愈发复杂。
参观完仓库,林晚晚又带沈韬去看了给他安排的办公室和住处。沈韬对简陋的条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简单放下行李,就说:“林厂长,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一下永星近半年的财务报表、采购合同样本、以及与宏科、鑫材料往来的所有正式函件和会议纪要的复印件。当然,涉及商业机密的核心技术文件除外。我需要尽快建立对贵厂运营全貌的了解。”
他的要求直接而明确,这是观察员分内的工作,但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
林晚晚早有准备,让林建国将相关非核心文件搬到了沈韬的办公室。“沈先生慢慢看,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我或者建国哥。晚饭食堂六点开饭。”
“谢谢。”沈韬已经开始整理那些文件,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离开沈韬的办公室,林晚晚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与沈韬接触的这半天,信息量巨大,让她有种疲于应对却又隐隐看到一丝新可能性的复杂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