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署的过程,比林晚晚预想的更加高效而冷冽。第二天下午,在启明资本那间依旧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方启明并未亲自出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中年法务经理和一位年轻干练的财务专员。
厚达二十几页的投资协议及附件,条款繁复,措辞严谨,将前一天口头商定的所有苛刻条件,以及林晚晚争取到的几点保护性约定,都以法律文本的形式固定下来,滴水不漏。林晚晚逐字逐句地审阅,看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最终在“借款方”及“担保人”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林厂长,这是沈韬先生的简历和联系方式。”法务经理将一份薄薄的资料连同签好的合同副本一起推给她,“方总交代,沈先生明天上午会直接到永星厂报到。共管账户已经设立,首笔五万元资金在合同生效后一小时内已经划入,由贵方和沈先生共同预留印鉴方可支取。剩余五万元,将根据项目阶段性进展,经沈先生确认后分批拨付。”
林晚晚接过资料,点了点头。流程严密,监控到位,果然是方启明的风格。
“另外,”法务经理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方总让我转告您,他欣赏您的胆识和行动力,但商场如战场,仅有胆识不够。希望沈韬的加入,能帮助永星更有效率地走向正确的方向。祝你们……合作顺利。”
这话听起来像是祝福,但林晚晚从中听出了更深层的含义:方启明派沈韬来,不仅是“观察”,更是要施加影响,确保他的投资不打水漂,甚至按照他的意愿去塑造永星的走向。
离开启明资本,林晚晚没有直接回厂,而是先去了医院。母亲的病情还算稳定,但账户里的余额已经所剩无几。她将刚到手、还未焐热的一部分钱存了进去,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新余额,心头才稍微一松。至少,眼前的医疗费暂时不用发愁了。
回到永星厂,已是傍晚。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的低鸣声比昨天顺畅了一些。林晚晚走进去,看到秦工正指挥赵师傅进行又一次的试印。电脑屏幕上,各项参数曲线平稳,新安装的缓冲机构在每次触发时,都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嗡”声。
“秦工,进展如何?”林晚晚走近问道。
秦工的脸色依然疲惫,但眼神里多了些神采。“系统基本恢复了。缓冲机构的参数还需要微调,但初步试印了三十片,那个问题点区域的印刷一致性,合格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他指着一旁堆放的部分试印样品,“虽然还达不到设备全新时的最佳状态,但应付宏科试产的最低要求……有希望。”
百分之八十五的合格率!这对于一台刚刚经历重创、依靠“打补丁”方式修复的老旧设备来说,已经是近乎奇迹的成果!林晚晚看着那些在灯光下线条清晰的测试图案,心头涌起一股热流。秦工他们,真的在绝境中,硬生生凿开了一条缝!
“辛苦您和赵师傅、苏师傅了!”林晚晚由衷地说。
“先别高兴。”秦工摆了摆手,拿起一片有细微瑕疵的样品,“剩下的百分之十五的不稳定因素,根源可能不止那一个磨损点。机器太老了,就像一身暗伤的老人,稍微累一点,哪里都可能出问题。接下来要进行的长时间、满负荷试产模拟,才是真正的考验。另外……”他看了一眼林晚晚,“你昨天说的那个衍生应用的配方试验,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我或者小苏提供数据支持的话,得提前说,我们现在时间也很紧。”
林晚晚立刻道:“初步的配方思路我已经有了,基于我们现有的材料基础做降级和改良。具体的实验,我想等明天……等一位新同事到位后,再详细讨论。他叫沈韬,是投资方派来的项目观察员,据说有技术和市场背景,或许能提供一些不一样的视角。”
听到“投资方派来的观察员”,秦工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排斥。“监军?”他冷哼一声,“搞技术的,最烦外行指手画脚。只要他不乱动我的机器和参数,随他看。要是敢不懂装懂……”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明显。
林晚晚理解秦工的反应。技术人员的纯粹和骄傲,与资本方的务实和干预,天然存在冲突。“秦工,我明白。我会和他明确界限。他的主要职责是了解和监督资金使用,以及……协助我们推进衍生市场的探索。技术核心层面,还是您和苏师傅说了算。”
秦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说,转身又投入到了参数调整中。
林晚晚离开车间,找到林建国,将沈韬明天要来的事情告诉了他,并叮嘱他提前安排好一间相对独立的办公室(兼宿舍),准备好必要的工作条件。
“观察员?还是方总派来的?”林建国也有些愕然,随即担忧道,“晚晚,这会不会……引狼入室?咱们现在内部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又来个外人,还是带着尚方宝剑的……”
“建国哥,我知道你的担心。”林晚晚叹了口气,“但现在我们没有选择。这笔钱对我们太重要了。沈韬是方启明的人,但我们也可以尝试把他变成我们和方启明之间沟通的桥梁,甚至……如果他真有本事,也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关键看我们怎么应对。记住,他是观察员,不是管理者。该坚持的原则,我们必须坚持。”
林建国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明白了。你放心,厂里我会安排好。”
这一夜,林晚晚依旧睡得很少。脑子里反复预演着明天与沈韬见面的场景,思考着如何既展现合作诚意,又守住经营和技术的底线。
第二天上午九点,一辆半新的黑色捷达轿车,准时停在了永星厂略显寒酸的大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了下来。
约莫三十出头,个子很高,身形偏瘦,穿着简单的浅蓝色牛津纺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有神,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厂区环境。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另一只手拖着一个不大的银色行李箱。
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内敛的、带着书卷气的精干,没有一般“空降兵”的盛气凌人,但也绝无半分怯懦或好奇,仿佛一切观察和评估都已经在不动声色间展开。
林晚晚得到门卫通报,和林建国一起迎了出来。
“沈韬先生?欢迎来到永星电子。我是林晚晚。”林晚晚上前一步,伸出手。
沈韬与她握手,力道适中,手掌干燥温暖。“林厂长,您好。我是沈韬,奉方总之命,前来学习了解。”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普通话标准,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这位是?”
“林建国,副厂长,主要负责生产和日常运营。”林建国也伸出手。
“林副厂长,您好。”沈韬同样礼貌地握手,目光在两人脸上短暂停留,没有过多寒暄,“方总已经向我介绍了基本情况。我的工作,是协助各位,确保项目资金有效使用,并及时、客观地向方总反馈进展。希望不会给各位添太多麻烦。”
他的开场白简洁、得体,既表明了身份和任务,也放低了姿态。但林晚晚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句“协助各位”和“确保资金有效使用”,已经隐含了监督和干预的权力。
“沈先生客气了,请进。”林晚晚侧身引路,“您的办公室和临时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我先带您过去安顿一下,然后再带您参观厂区,介绍目前的情况?”
“好的,有劳林厂长。”沈韬点点头,拖着行李箱,步履从容地跟在林晚晚身侧,目光却不时扫过厂区的建筑、道路、以及偶尔走过的工人,眼神专注,像是在记录什么。
给他安排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二楼,原本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昨天被林建国带人紧急清理出来,摆上了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还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窗户朝南,光线尚可,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
“条件比较简陋,委屈沈先生了。”林晚晚说道。
“很好,足够了。”沈韬放下行李箱,似乎并不在意环境,反而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视野,“这里能看到车间和仓库,位置不错。”他转过身,“林厂长,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先了解一下厂区布局和当前各项目的进展概况,然后再去具体区域看看。时间紧迫,我们直接开始工作吧。”
他的效率意识果然很强。林晚晚也不拖沓,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厂区平面图和各项目进度简表,开始向他介绍。从技术部车间的设备修复进展、宏科试产准备情况,到衍生应用的市场初步调研和配方试验计划,再到与鑫材料的法律纠纷现状及昨晚破坏事件的后续,她都做了客观扼要的说明。
沈韬听得很专注,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笔,或提出一两个非常具体的问题,比如:“缓冲机构目前连续稳定工作的最长时长测试过吗?”“衍生应用的目标客户画像和定价区间模型有初步数据吗?”“法律反击中,对方可能抓住的合同漏洞有哪些?”
他的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对方启明介绍他“既懂技术逻辑又有商业头脑”的评价,并非虚言。
介绍完毕,林晚晚带着沈韬下楼,准备先去技术部车间。刚走到车间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秦工明显带着火气的声音:
“……这个补偿值不能再加了!再加,其他区域的运动平滑度就会受影响!这是系统性的平衡,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你那个算法模型是基于理想线性假设,实际机械系统有非线性滞后……”
一个年轻些的、带着急切辩解意味的声音响起:“秦工,可是示波器显示这个点的残余扰动还是超出了我们设定的阈值范围,如果不想办法进一步抑制,试产时良品率可能卡在临界线上……”
“临界线?那也得先保证机器别因为过度补偿在其他地方散架!你先去把第三章第七节的非线性系统补偿理论看明白了再来跟我讨论参数!”
是秦工和苏州师傅在争论技术细节。苏州师傅显然想在秦工的方案上再做优化,但秦工认为风险过大。
林晚晚看了一眼身旁的沈韬,只见他脸上并无异样,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专注倾听的神色。
她推门进去,争论声戛然而止。秦工看到林晚晚和她身后的陌生男人,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赵师傅和苏州师傅也停下了手里的活。
“秦工,赵师傅,苏师傅,”林晚晚开口介绍,“这位是沈韬先生,投资方派来的项目观察员。沈先生,这几位是我们技术修复的核心团队:秦卫东秦工,赵得柱赵师傅,苏州师傅。”
沈韬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秦工,赵师傅,苏师傅,你们好。我叫沈韬,打扰了。刚才在门外听到一些讨论,关于非线性补偿的,我硕士课题正好涉及过一点机电系统的智能控制,不知能否有幸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他没有摆出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以请教和探讨的语气,直接切入刚才听到的技术争论核心。这出乎意料的开场,让原本一脸戒备的秦工愣了一下,连带着赵、苏二人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秦工打量了沈韬几眼,见他眼神清明,态度恳切,不像是在卖弄或打探,脸色稍缓,但还是带着惯有的冷硬:“你想了解?行啊,小苏,把刚才那个点的残余扰动波形和你想改的补偿算法模型,给这位沈先生看看。”
苏州师傅看了一眼秦工,又看了看林晚晚,得到默许后,才将电脑屏幕转向沈韬,开始解释。
沈韬俯身,仔细看着屏幕上的波形和算法公式,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口中低声念叨着一些专业术语:“……二阶系统……滞后环节……这个补偿增益的引入点,也许可以尝试放在速度环而不是位置环反馈上?或者,结合前馈控制,预判这个非线性滞后的发生点……”
他的声音不大,但话语间透露出的专业素养,让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秦工,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从审视变成了略带惊疑的探究。苏州师傅更是听得眼睛发亮,仿佛遇到了知音。
林晚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沈韬的入场方式,比她预想的……要特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