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永星厂的办公楼里,只有两扇窗户还亮着灯。一扇是林晚晚的办公室,另一扇,是沈韬的。
林晚晚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她伏案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她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秦工刚刚送来的、关于设备“自适应微调”仿真初步结果的技术简报(显示有改善趋势,但需实际上机验证);林建国整理的、华强北三家潜在客户对“高性能通用感光胶”初步需求的访谈记录;以及沈韬下午提交的一份《关于永星电子近期运营及资金使用优先级建议》的草稿。
沈韬的报告写得极为简练务实。当前事务分为三大优先级:
1 核心设备最终修复与稳定性验证(秦工团队)。
2 宏科试产样品准备及前期沟通(林晚晚主导,生产辅助)。
3 应对鑫材料法律纠纷及恶性破坏事件(法律顾问主导,林建国配合)。
p1(生存与发展关键,需尽快启动并投入资源):
1 衍生应用(高性能通用感光胶)配方初步试验及极小批量样品制作(建议成立2-3人专项小组)。
2 基于现有技术能力,梳理并简化生产流程,为可能的小批量订单做准备。
1 厂区内部管理精细化(如仓库整理、成本核算体系完善等)。
2 其他潜在市场机会探索。
报告还特别指出,当前团队精力已严重透支,尤其是核心技术团队(秦、赵、苏)和核心管理层(林晚晚、林建国)。建议在p0事项取得明确突破(如设备连续稳定运行测试通过)后,必须考虑为p1事项引入或调配专门执行人员,否则衍生应用将永远停留在纸面,无法形成实际造血能力。
报告的最后,附了一个简单的资金使用进度建议表,将方启明的十万借款(首批五万已到账)做了大致的月度分配规划,其中近四成用于保障p0事项(设备最后调试的备件、试产原材料定金等),三成用于启动p1事项(配方试验原材料、简单检测设备、可能的短期人力成本),剩余作为应急储备。
这份报告,清晰、冷静、切中要害,甚至……有些过于“贴心”了。它完全站在永星厂的角度,思考如何最高效地利用有限资源活下去、并寻求发展。如果不是署着“沈韬”的名字,林晚晚几乎要以为这是某位资深管理顾问的成果。
这个沈韬,到底想干什么?他真的只是方启明的“眼睛”和“耳朵”吗?还是说,他有着自己的职业抱负,想通过帮助永星成功,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从而在启明资本乃至更广阔的舞台上获得认可?
林晚晚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这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但沈韬报告中的建议,确实是她需要立刻落实的。尤其是成立衍生应用专项小组。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十一点半。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沈韬办公室的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沈先生,还没休息?”林晚晚问。
“在看一些行业资料。林厂长,有事?”沈韬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疲惫。
“看了你的报告,写得很好,建议很实际。”林晚晚直接道,“关于成立衍生应用专项小组,你有人选建议吗?或者,你报告中提到的‘引入或调配专门执行人员’,具体有什么想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沈韬在组织语言。“林厂长,我初来乍到,对厂里人员具体情况了解不深。但从现有结构看,技术团队(秦工他们)不能动;林副厂长需要统筹生产和应对法律外联;您本人要抓总和技术方向,还要对接宏科和资本方。所以,这个专项小组,可能需要从现有非核心技术人员或行政人员中挖掘有化学或材料背景、且学习能力和责任心强的人,由您或林副厂长直接领导。或者……”
他顿了顿:“如果短期内内部找不到合适且有余力的人选,或许可以考虑,用项目资金,外聘一名有相关经验的短期技术员或应用工程师,专门负责配方试验、样品制作和初步的客户对接。周期可以设为三个月,与我们的验证期同步。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解放核心团队的精力,也更能保证项目的专业度和推进速度。”
又是外聘。这个建议与他下午在仓库提过的一致。看来他确实认为这是当前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外聘……资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人,涉及技术保密和团队磨合的问题。”林晚晚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是的,这是个问题。”沈韬承认,“所以,如果有内部人选,是第一选择。外聘是备选。如果走外聘,可以在合同中明确严格的保密条款和有限的工作范围,并且,可以由您或林副厂长直接管理,我只负责从旁观察进展和资金使用合规性。”
他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建议者和监督者,而非决策者和执行者。这种分寸感,让林晚晚略微放松了一些。
“我明白了。我会和建国哥商量一下,看看内部有没有合适的人。如果确实没有,再考虑外聘渠道。”林晚晚做出了决定,“另外,关于你报告里的资金分配建议,我基本同意。明天我会让建国哥按照这个思路,做出更详细的预算表,我们一起过一下。”
“好的。另外,林厂长,”沈韬的声音似乎压低了一些,“关于设备修复,我今天下午和晚上仔细看了秦工他们的调试记录和仿真数据。那个‘自适应微调’的思路,理论上能进一步压平残留扰动,但上机调试本身有风险,也可能耗费额外时间。在确保现有‘软件补偿+机械缓冲’方案达到基本稳定标准后,将‘自适应微调’作为备选优化项,而不是必选项。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在deadle前拿出能通过宏科最低验收标准的产品,而不是追求完美。时间,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敌人。”
这个提醒非常及时,也极其重要。秦工和苏州师傅都是技术至上的性子,容易陷入对“最优解”的追求而忽略了时间成本。沈韬以旁观者的冷静,点出了这个关键矛盾。
“你说得对,我会和秦工沟通,明确优先级。”林晚晚心中暗凛,沈韬对技术进度的把握和风险意识,确实很强。
结束通话,林晚晚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但思路却清晰了不少。沈韬的到来,虽然带来了被监视的压力,但也像一面清晰的镜子,帮她照见了许多她自己因为深陷其中而可能忽略的问题,并提供了一些切实的解决思路。
这或许就是方启明派他来的另一层用意?不仅仅是为了控制风险,也是为了提升这个他下了注的项目的成功率?
她无法完全信任沈韬,但至少目前看来,可以尝试进行有保留的合作。
第二天一早,林晚晚先去了车间。秦工和苏州师傅果然又在争论是否要立刻将“自适应微调”算法上机测试。秦工认为仿真数据还不够充分,风险大;苏州师傅则认为时间紧迫,应该边试边调。
林晚晚介入,明确了“先保证现有方案稳定通过长时间连续运行测试,再视情况决定是否进行‘自适应微调’优化”的原则。秦工对此没有异议,苏州师傅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服从了安排。
接着,林晚晚找到林建国,商量衍生应用专项小组的人选。两人把厂里三十几号人的档案和岗位过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现成的、既有相关专业背景又有余力的人。唯一一个化学专业出身的老质检员,最近身体不好,经常请假。
“看来,只能考虑外聘了。”林建国挠了挠头,“晚晚,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去人才市场看看,或者托同行打听打听。要求就按咱们昨天定的:懂点化工或材料,踏实肯干,能接受短期合同,最重要的是人得可靠,嘴巴严。”
“好,建国哥,这事抓紧。待遇可以比市场价稍微高一点,但合同和保密协议一定要签死。”林晚晚叮嘱道,“另外,沈韬那边,你把他需要的详细预算做出来,下午我们一起和他开个会,把资金使用计划定下来。”
安排好这些,林晚晚回到办公室,开始起草给宏科的最新进展汇报。她需要巧妙地传递几个信息:设备修复取得决定性进展,正在最后稳定性验证;团队遭遇外部不正当干扰但坚决克服;对按时提交试产样品保有信心;同时,委婉提及可能因前期破坏事件导致最终样品性能处于“达标线”附近,希望对方在评估时能考虑到这一特殊背景。
这份报告需要极高的语言艺术。她写写停停,反复修改。
中午时分,林建国匆匆找来,脸色不太好看:“晚晚,刚接到李律师电话,鑫材料那边又有新动作了!”
“什么动作?”
“他们向法院提交了财产保全申请!要求冻结我们厂里剩下的那点流动资金账户,还有……要求查封那台正在修复的印刷机!”林建国咬牙切齿,“理由是防止我们转移资产,逃避债务!李律师说,他们可能通过某种途径,知道我们设备修复有进展了,想用这招釜底抽薪!法院那边,李律师正在紧急沟通,但对方手续齐全,情况不太妙!”
查封设备!如果法院真的同意了,那一切就全完了!所有的技术攻坚、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鑫材料这招,太毒了!
林晚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桌子才站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法律的战场,对方也在疯狂反扑!
“告诉李律师,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的保全申请!强调设备是我们履行与宏科合同、偿还一切债务的唯一希望,查封设备等于彻底扼杀企业生存和偿债能力!申请复议,提出反担保,或者……直接控告他们恶意诉讼,滥用司法程序!”林晚晚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但指令依旧清晰。
“明白!我马上去联系李律师!”林建国转身就跑。
林晚晚跌坐在椅子上,心脏狂跳,手心冰凉。她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那冷酷的啮合声,每一次转动,都试图将她和她所珍视的一切碾碎。
技术修复刚见曙光,法律绞索又骤然收紧。资本的压力如影随形,市场的开拓步履维艰,母亲的病情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有的重量,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压在了她瘦削的肩上。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近乎凶狠的平静。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沈韬办公室的号码。
“沈先生,有紧急情况。鑫材料申请法院查封我们的核心设备。我需要立刻了解,启明资本的借款合同中,关于我方资产被司法查封后的条款约定,以及……方总对此可能的态度。另外,下午的资金会议照常,但议题需要增加一项: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设备被查封的极端情况,以及相应的应急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