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会议结束的刹那，陆铠便觉得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七十二小时。
仅仅七十二小时的准备时间，便要带领刚刚从东部血战中归来的队伍，深入那片连“主宰”都如此重视的、危机四伏的永冻荒原。
肩上新增的担子重逾千钧，关乎的可能是整个人类残存火种的未来走向。
然而，在所有亟待处理的事务清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并非立刻召集队员进行任务简报，也非即刻前往装备库检查那些即将下发的极地装备。
他几乎是用一种近乎急切的步伐，在向苍狼上校和执政官简短致意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气氛压抑的指挥中心。
走廊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稍微冲淡了些许因沉重情报带来的窒息感。
但他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甚至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奔跑。
沿途有相熟的军官和士兵向他敬礼，他也只是匆匆点头回应，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容上，此刻清晰地写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焦灼的迫切。
他想见她。立刻，马上。
想去确认那站在码头阴影里、带着浅笑望向他的人，是否真的如她所说“都好了”，想去亲眼看看她眼中是否还残留着透支异能或伤愈后的虚弱，更想……
在她身边停留片刻，哪怕只是短短几分钟，汲取一些能够支撑他继续面对接下来一切的、名为“安心”的东西。
医疗中心白色的大门映入眼帘，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值班的护士认得他，刚想开口问候，陆铠已径直穿过前厅，朝着记忆中医护人员曾提起过的、苏小鱼转入的康复病区快步走去。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与他在战场上面对强敌时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混合了期待、担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理清的、更深沉情感的悸动。
康复病区的走廊安静许多，两侧的病房门大多敞开着，一些轻伤员或在医护指导下进行恢复训练，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
陆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门牌，直到在走廊尽头那间朝南、采光最好的病房门口停下。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林婉儿轻柔的说话声，似乎正在叮嘱着什么。
陆铠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
“请进。”是苏小鱼的声音，比在码头上听到时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微哑的柔软。
他推门而入。
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入室内，将小小的病房映照得明亮而温暖。
苏小鱼正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松松地披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
长发没有束起，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剔透，只是那抹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依旧明显。
林婉儿站在床边，手里拿着记录板，闻声回头，看到是陆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陆中校来了。正好，小鱼的全面复查结果刚出来。”
苏小鱼的目光在陆铠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就牢牢锁定了他。
她看着他风尘仆仆、眉眼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肃杀，看着他肩章上仿佛还沾染着东部海风的咸涩，心脏某处微微一紧，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他真的回来了。不是梦，不是幻觉。
“林医生。”陆铠朝林婉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但他的视线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苏小鱼身上，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视了一遍。
没有明显的伤口，气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清亮，精神似乎不错。
他悬着的心，稍稍往下落了几分。
“结果怎么样？”他问，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
林婉儿将记录板递给他，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欣慰：“总体来说，恢复得非常理想。身体各项机能指标已基本恢复到正常水平，虚弱主要是长期卧床和能量透支导致，需要时间和营养慢慢调养。最关键的神经系统和脑部扫描显示，之前因异能过度使用和主脑精神冲击造成的损伤已经基本愈合，没有留下明显的器质性后遗症。”
陆铠快速扫过那些复杂的医学数据和图表，虽然他并非专业医者，但基本的指标是否在正常范围还是能看懂。
确实，如林婉儿所说，大部分数据都指向了良好的恢复趋势。
“那她的异能……”这才是他最关心的核心。
提到这个，林婉儿的笑容更真切了些：“这正是我想说的好消息。苏小姐的空间异能恢复进度，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期。不仅原有的储物空间能力稳定性大幅提高，根据初步测试，其空间感知范围和精度也有显着提升。更重要的是，脑波监测显示，她的精神力活性非常活跃且‘健康’，与异能核心的联结异常稳固，甚至……比受伤前似乎还要强韧一些。”
她看向苏小鱼，眼神中带着赞许：“这很难得。通常经历这种程度的透支和创伤，异能者就算能恢复，能力也往往会打折扣。但苏小姐的情况，更像是……破而后立。”
苏小鱼被林婉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垂下眼帘，但嘴角却轻轻弯起。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陆铠，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神深邃，仿佛要将林婉儿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她此刻的样子对应起来。
“也就是说，她真的……完全好了？可以正常活动？不会再有反复？”陆铠追问，每一个问题都掷地有声。
“从医学角度，是的。”林婉儿肯定道，“我已经批准她可以出院，进行适当的康复性活动。只要避免短期内再次进行极限强度的异能透支，循序渐进，她很快就能恢复到最佳状态，甚至……可能比以前更强。”
最后几个字，让陆铠一直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暖流，冲垮了他心底最后一道担忧的堤坝。他握着记录板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太好了。”他低声说，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林婉儿是个通透的人，见此情景，便笑着收起记录板：“你们聊，我还有其他病人要去看。小鱼，记住我跟你说的话，按时吃药，适度活动，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知道了，谢谢林医生。”苏小鱼乖巧应道。
林婉儿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病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斜照进来的、温暖而安静的阳光。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久别重逢后特有的安静，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沉淀下来的思念。
陆铠将记录板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眼底细小的光彩，看到她长而微翘的睫毛，看到她放在白色被子上的、手指纤细却不再苍白无力的手。
“感觉怎么样？”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长途奔波后未尽的沙哑，却不再冰冷。
“真的很好。”苏小鱼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地回答，甚至轻轻动了动手指，一缕极其微弱但清晰可控的空间波动在她指尖悄然流转了一下，如同调皮的光点，随即消散，“你看，控制起来比以前感觉更……顺手了。虽然大的空间存取还有点费劲，但小的完全没问题。”
亲眼所见，远比任何报告都更具说服力。
陆铠点了点头，眼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慰与……珍视。
“东部……很危险吧？”苏小鱼轻声问，目光落在他下颌新生的、未来得及刮干净的胡茬上，落在他作战服领口一道不太显眼、但显然是新添的破损处，“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吗？”
陆铠沉默了一下。
平安？这个词在战场上是如此的奢侈。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用那些血腥和牺牲来增添她的担忧。
“任务完成了。”他避重就轻，声音平稳，“东部‘深渊巢穴’被摧毁，那边的威胁暂时解除了。雷烈他们留下善后。”
苏小鱼何其敏锐，从他短暂的沉默和话语里的“暂时”、“善后”等词语，便能窥见那场战斗绝不轻松。
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他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掌心覆盖着厚厚的老茧，还有些细小的、新旧交错的伤痕。
她的手则小巧、微凉，但带着真实的体温和力量。
陆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握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那粗糙的触感包裹着柔软，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焦躁。
“你回来了，真好。”苏小鱼低声说，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情绪——庆幸、安心、思念，还有劫后余生的淡淡唏嘘。
“嗯。”陆铠应了一声，握紧她的手。
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简单的交握中传递。
然而，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
现实的压力如同窗外的阴云，再次沉沉压下。
陆铠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打破此刻难得的宁静。但他必须说。
“小鱼，”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凝重，“我很快……又要离开。”
苏小鱼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蜷缩了一下，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安静地听着，等待下文。
“北境……遇到了新的、更麻烦的情况。”陆铠选择用她能理解的方式，简要讲述了从指挥部获得的情报——
敌人主力异常北调、冻原深处疑似存在关乎“主宰”根本目标的“方舟研究所”遗产、以及他们必须前去侦察、甚至可能要进行破坏或夺取任务的紧迫性。
他没有隐瞒危险，将冻原环境的极端恶劣、敌情的未知与强大、任务的极高风险，都清晰地告诉了她。
他知道，隐瞒只会让她在事后更加担忧。
“……这次任务，比东部更危险，情况更不明朗。”陆铠说完，看着她依旧平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不舍与歉疚，“我只有七十二小时准备时间。接下来会非常忙，可能……顾不上来看你了。”
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刚刚确认她安好，却又要立刻转身奔赴下一个生死难料的战场。
这种割裂感，让向来坚毅果决的他，此刻心中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挣扎。
苏小鱼静静地听完了所有。
初时的震动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占据了上风。
她早就知道，在这个时代，安稳是奢望，离别是常态。
他能从东部平安归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而北境需要他，这个世界需要他们这些战士去争取希望，她不能，也不会成为他的牵绊。
她反而握紧了他的手，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明白了。你去吧。”
她的平静和干脆，让陆铠微微一怔。
“我的异能恢复了，而且更强了。”苏小鱼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你时刻保护的小鱼了。林医生说我很快就能完全恢复。陆铠，你不用总担心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你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保护好北境，弄清楚冻原里到底有什么，阻止‘主宰’……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会在这里，好好恢复，好好等你回来。”
没有哭闹，没有挽留，没有用担忧加重他的负担。
有的只是理解、支持，以及一份悄然成长的、属于她自己的坚强。
陆铠的心，像是被最柔软也是最坚韧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力量。
他一直都知道她骨子里是坚韧的，却没想到，这份坚韧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会绽放得如此明亮。
他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此刻的她，连同这份珍贵的理解，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我会安排好的。”他沉声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不在的时候，林婉儿医生会负责你的后续康复。我已经和后勤部门打过招呼，你的饮食和日常所需会优先保障。另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会请苍狼上校额外关注这边。你有任何困难，或者……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都可以直接去找他。”
他这是在为她铺好后路，尽他所能，在他无法顾及的时候，为她撑起一把保护伞。
苏小鱼听出了他话语里深藏的担忧与安排，鼻子微微发酸，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嗯，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你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陆铠承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缓缓松开，仿佛用尽了极大的毅力。
他站起身，“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嗯。”苏小鱼点点头，目光追随着他高大的身影。
陆铠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又停住，回头看向她。
阳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小鱼，”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背影决绝，仿佛带走了房间里大半的温度和光线。
苏小鱼靠在床头，听着他逐渐远去的、坚定而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一直强撑着的平静才慢慢松懈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被他握过的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窗外，北境的天空阴沉依旧，预示着风雪将至。
她知道，他又要踏上征途，去面对比之前更加凶险莫测的未来。
但这一次，她的心中除了担忧，更多了一份坚定的信念。
她会尽快好起来，变得更强。
不再只是被保护者，而是有一天，也能成为可以再次与他并肩、甚至为他分担风雨的人。
等他回来。无论多久，无论要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