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杨洛调研威宁、纳雍后返回市区的第三天深夜 | 地点:毕节市委办公室、市委主要领导住所、省委主要领导办公室
威宁和纳雍的三天密集调研,像一幅幅色调沉重却又不乏亮点的素描,深深印刻在杨洛的脑海里。
他看到了高海拔山区连片的冷凉蔬菜大棚,在早春的寒风中泛着塑料薄膜特有的白光,这是产业帮扶的希望;也看到了更为偏远、交通不便的村寨,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守着略显破旧但已通水通电的房屋,青壮年的缺席让村庄少了几分活力。他走进几个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崭新的楼房、配套的社区服务中心和帮扶车间,让人倍感欣慰,但部分搬迁户“稳得住、能致富”的难题,基层干部坦言“压力不小”。他随机走进农户家中,掀开锅盖看伙食,摸摸床铺厚薄,坐下来听大家算收入账、支出账,听他们念叨孩子上学、老人看病的具体难处。群众的眼神里有期盼,有感激,也有对未来隐隐的担忧。基层干部的脸上,普遍写着疲惫和压力,可谈及具体工作时,又都如数家珍、条理分明。
这份沉重与复杂,比任何书面报告都更具冲击力。返回市区的路上,杨洛全程沉默思考。毕节的脱贫成果实实在在,可巩固拓展这份成果,犹如在陡峭山坡上向上推石,稍一松懈就可能前功尽弃。乡村振兴更是一场深刻的变革,需要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全面重塑,毕节的根基显然还很薄弱。
回到办公室,他谢绝了所有非必要汇报和会见,把自己关在屋里,结合调研所见梳理思路、翻阅资料,一心想尽快找准全市工作的主要矛盾和关键节点。一连三天,他都忙到深夜,秘书长何明远送来的饭菜,常常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第三天深夜,十一点半。
市委大楼大部分窗户早已熄灭灯火,只剩顶层市委书记办公室和楼下值班室亮着灯。山城的夜晚格外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清冷。杨洛刚合上全市易地扶贫搬迁后续扶持工作问题清单,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再翻看最后一份农村安全饮水工程巩固提升报告。
就在这时,桌面上那部红色保密电话突然响起,铃声在寂静深夜里格外刺耳,透着不容耽搁的紧迫感。
杨洛心微微一沉,这部电话知晓号码的人寥寥无几,若非紧急重大事项,绝不会在此时响起。他立刻拿起听筒:“我是杨洛。”
电话那头是父亲杨建国沙哑低沉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沉稳,满是竭力压抑的焦灼与疲惫:“小洛,你爷爷情况很不好,下午突然昏迷,现在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医生刚下了病危通知,你尽快回来一趟。”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杨洛胸口。爷爷杨浩田年事已高、身体衰弱,他早有了解,过年回京时老爷子精神虽不如前,却意识清晰,还能和他们简单唠几句。他本以为,爷爷还能像往常一样与病痛慢慢拉锯,安稳度过一段时日,没曾想变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爸……”杨洛喉咙发紧,一时竟有些失语。巨大的担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呼吸一滞,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哪家医院?现在具体情况怎么样?您和大伯都在吗?”
“在,我和你大伯都在。医生说是心肺功能急性衰竭,年纪太大器官衰退严重,这次……很凶险。”杨建国声音里满是无力,“你爷爷清醒时不让我们告诉你,怕影响你工作,可现在……你回来看看他吧。”
“我明白了爸,您和大伯保重身体,我马上安排,尽快赶回去。”杨洛声音已恢复平稳,握着听筒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挂断电话,办公室重归死寂,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杨洛没有立刻起身,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爷爷布满皱纹却威严慈祥的脸庞、过年时拍他手背的温暖触感、那些关于初心与本分的朴素教诲,一幕幕在脑海翻涌,尖锐的痛楚与歉疚涌上心头。作为长孙,爷爷生命垂危之际,他却远在千里之外。
仅几秒后,他猛地睁眼,眸中个人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清晰冷静的责任感。他是贵州省委常委、毕节市委书记,离岗绝非简单家事,必须严守组织程序,确保工作不断、秩序不乱。
他先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拨通市长陈敬民的手机。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传来陈敬民略带睡意却瞬间清醒的声音:“杨书记?”
“敬民同志,抱歉深夜打扰。”杨洛语气沉静、直奔主题,“我刚接到北京家里急电,祖父病危,情况危急,需立刻回京。我请假离岗期间,市委日常工作请你临时主持。”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陈敬民显然已理清情况,立刻回应:“杨书记您放心,家里的事要紧,市委这边工作我一定扛起责任,确保平稳运转,有重要情况第一时间向您和省委汇报。”回答果断利落,尽显成熟干部的担当。
“好。现在就通知振山同志、文涛同志(纪委书记)、云峰同志(组织部长)和何明远秘书长,马上到市委办公室小会议室,我们紧急碰头交接工作,我二十分钟后到。”杨洛思路清晰,快速安排。
“收到,我立刻通知。”陈敬民没有多问半句。
放下电话,杨洛紧接着拨通省委书记秘书专线。深夜打扰省委主要领导,需有充分理由与准备,接通后他用最简洁的语言说明情况:“我是毕节杨洛,有直系亲属病危的紧急私事,需立刻向书记汇报请假,可否请书记接听,或我即刻赶往省委当面汇报?”
秘书察觉事情紧急,停顿片刻道:“杨书记稍等,我马上向书记报告。”
等待的三分钟格外漫长,很快,电话里传来省委书记沉稳又关切的声音:“杨洛同志,情况我知道了,你祖父病重,我代表省委表示慰问,请假我批准。工作交接妥当就安心回去处理家事,有需要省委帮忙的,随时开口。”
“谢谢书记!”杨洛心头一暖,依旧严谨汇报,“我已安排陈敬民同志临时主持工作,通知核心班子成员紧急交接,后续会尽快完善书面请假报告,由我秘书按程序报送省委办公厅,我处理完家事会第一时间返岗。”
“好,事急从权,程序后续补齐即可。路上注意安全,代我向你家人问好。”省委书记的指示既饱含关怀,又坚守原则。
与省委书记通完话,最关键的程序关卡已过,杨洛立刻叫来住在值班宿舍的秘书周明。周明刚从睡梦中惊醒,见杨洛神色凝重,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
“周明,立刻记录。”杨洛语速加快却条理清晰,“第一,起草两份紧急报告:一份是我因直系亲属病危赴京请假,主送省委;一份报市委办公厅备案,抄送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党组,说明离岗期间由陈敬民同志主持市委工作,按最快渠道报送。第二,订最早飞往北京的航班,通知司机王刚备好车,随时待命。第三,我现在去小会议室开会,会后直接去机场,我不在期间你留守办公室,协助何秘书长保障联络畅通,非重大紧急事项按程序报陈市长处理,特别紧急的再联系我,明白吗?”
“明白!杨书记,我马上落实!”周明毫不拖沓,转身小跑着去办事。
安排妥当,杨洛心头稍松,沉重却丝毫未减。他整理好桌面文件,将调研发现的紧要工作批示单独归类,准备带去交接,随后拿起外套,步履沉稳却难掩一丝急促,走向小会议室。
走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边是血脉亲情的牵绊与悲痛,一边是主政一方的职责与纪律,此刻他必须把后者安排得万无一失,才能无愧地奔赴前者——这便是他所处位置必须扛起的重量。
推开小会议室门,陈敬民、刘振山、张文涛、李云峰、何明远已全部到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深夜被召的肃然,见杨洛进来,目光齐齐聚焦。
杨洛走到主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扫过众人,平静却坚定地开口:“各位同志,深夜召集大家,是我有紧急家事需立刻回京,已向省委主要领导汇报并获批请假,离岗期间市委日常工作由敬民同志临时主持。”
他稍作停顿,见众人凝重点头,继续说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几项重点工作交接清楚:一是年初各项工作开局,按既定部署推进,敬民同志全权负责;二是我调研威宁、纳雍发现的产业巩固、搬迁后扶、饮水安全等问题清单,会后交给敬民同志和明远同志,牵头研究,必要时组织专题调研;三是全市安全稳定、经济运行监测、春季农业生产等常规工作,振山同志和各位常委按分工抓实;四是重大决策、重要人事、紧急突发事件,必须集体研究并及时向省委报告,必要时可电话征求我意见,最终以在毕同志集体决策为准。”
交代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明确临时负责人,又严守集体领导和请示报告制度,杜绝权力真空与工作脱节。
陈敬民代表众人表态:“杨书记您放心,家里的事是头等大事,我们都理解。市委班子是完整整体,我们一定各负其责、紧密配合,确保各项工作有序衔接、平稳推进,您安心处理家事,有任何情况随时沟通。”
其他同志也纷纷郑重表态,这场紧急交接会不到十五分钟,该明确的事项无一遗漏。
散会后,杨洛将问题清单和工作笔记交给陈敬民与何明远。何明远低声道:“杨书记,车和机票周秘书已安排好,医院那边要是需要协调北京医疗资源,市里可以帮忙对接……”
杨洛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组织已经很关怀了,家里的事家里会处理,这边就辛苦大家了。”
他没再回办公室,径直走向电梯,司机王刚早已将车停在楼前。坐进车里,深深的疲惫席卷而来,神经却依旧紧绷。看一眼手表,凌晨一点十分,最早的航班清晨六点一刻,从毕节到机场还有近两小时车程。
黑色轿车驶出市委大院,融入山城稀疏夜色,朝着机场疾驰而去。车窗外,黑黢黢的山影飞速后退,杨洛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此刻终于能暂时卸下“市委书记”的身份,对爷爷病情的忧虑与赶不及的恐慌,一点点漫上心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北京,爷爷,一定要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