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夜色浓稠如墨,车灯劈开的前方,是不断延伸又不断被黑暗吞噬的山路。出了市区,偶尔经过的村镇寂然无声,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车窗上一闪而过,像沉睡中偶尔眨动的眼睛。
车内一片寂静。司机王刚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方向盘,将车开得既快且稳。他知道身后领导此刻的心情,任何多余的声响都是打扰。副驾上的秘书周明,怀里抱着公文包,里面装着已经起草好待杨洛最后审阅签发的请假报告,以及一些可能需要路上处理的紧急文件电子版,但他同样沉默着,只是不时透过后视镜,关切地看一眼后座。
杨洛靠在宽大的座椅里,窗外流动的黑暗仿佛有着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却无法带来丝毫睡意。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的不是毕节亟待梳理的工作线条,而是另一座城市,另一间病房,另一张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无比熟悉的面容。
爷爷。
这个称呼在他心中唤起的情感,复杂而厚重。不仅仅是血缘上的至亲,更是一种精神源头的象征。杨浩田,这个名字背后,是一个时代的风云,是一生的恪守,也是一部无需言说却时刻影响着他的“家训”。
杨洛的记忆,并非始于那些可能被外人赋予特殊色彩的“外人眼中的特殊家境”,而是始于这座四合院里最寻常不过的瞬间。他记得小时候,祖父的书房总是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纸页的味道。那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最显眼的就是靠墙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里面塞满了马列原着、党史文献、历史典籍以及各种地方志。祖父很少对他讲什么大道理,更多的时候,是他在一旁安静地写毛笔字或翻阅文件,任由小小的杨洛在书架下自己找图画书看。有时祖父会停下笔,问他:“小洛,这几个字认得吗?”指的可能是“实事求是”,也可能是“群众路线”。若是答对了,祖父会微微颔首,不多夸奖;若是答错或迟疑,祖父便会用苍老的手指在纸上工整地写一遍,告诉他读音和意思,然后说:“记不住不要紧,多看,多用,就懂了。”那种学习,无关功利,更像是一种浸润。
年岁稍长,祖父开始带他晨练。不是在什么特殊场所,就是绕着四合院外的胡同慢走。春夏秋冬,除非天气极端恶劣,否则雷打不动。走路时,祖父的话依然不多,但偶尔会指着胡同里斑驳的砖墙、老树上新发的嫩芽,或者早早起来打扫院落的邻居,说一些看似随意的话:“你看这墙,砖一层层垒上去,才结实。”“这树,根扎得深,就不怕风。”“老李头扫了一辈子街,这条胡同干净,大家走着都舒心。”当时只觉是寻常闲话,如今回想,那何尝不是一种最朴素的教育——关于积累、关于根基、关于平凡岗位的价值。
祖父对他影响至深的,还有对“规矩”近乎刻板的尊重。这里的规矩,不是指家法的严厉,而是对程序、对制度、对他人时间和劳动的尊重。家里电话铃响,如果是找祖父的公务电话,哪怕杨洛当时正在祖父身边玩耍,也会立刻被示意噤声,祖父接电话的语调总是严肃而简洁。约人见面,时间必定精确到分,宁可早到等候,绝不让人空等。收到哪怕是一封普通的群众来信,祖父也会戴上老花镜仔细看完,批示处理意见时字斟句酌。他常对少年杨洛说:“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用时就要像用手电筒,光要照在该照的地方,手要稳,心要正。该走的程序一步不能少,该守的规矩一点不能破。图省事,走捷径,今天省下一步,明天就可能滑出去十步。”这些话,伴随着祖父处理具体事务时的每一个细节,深深烙印在杨洛的认知里。以至于后来他走上岗位、一步步在地方历练成长,那种对程序的敬畏、对规则的恪守,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当然,也有温情柔软的时刻。祖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逢春节,家里的春联都是他亲自撰写。杨洛少年时,曾有一年鼓起勇气,说自己也想试试。祖父没有笑话他字丑,而是铺开纸,握着他的手,从最基本的“横平竖直”教起。祖父的手很大,很暖,因为年老而有些微的颤抖,但握笔的力度依然沉稳。那一刻,没有辈分的隔阂,没有过往经历的悬殊,只有祖父与孙子,在淡淡的墨香里,完成一种无声的传承。那幅春联最后当然没有贴出去,但祖父将它仔细卷好,收在了自己的书柜里,说:“留着,等小洛将来成了真正的‘笔杆子’,再拿出来看。”
后来,杨洛离家越来越远,与祖父见面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回京,无论多忙,必定要去看看祖父。谈话的内容,早已从具体的学业、工作转向更宏观的层面。祖父很少询问他具体的工作细节,更多的是问:“下面群众日子怎么样?有什么难处?”“当地干部风气正不正?”“你自己,觉不觉得吃力?心里踏实不踏实?”得到回答后,祖父往往只是“嗯”一声,或者说一句“那就好”、“还要多留心”。话不多,但每一次目光的交汇,杨洛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和期许。祖父从未利用自身影响为他“说话”或“铺路”,相反,在他每一次职务变动前后,祖父的电话总会适时响起,内容总是高度一致:“组织信任你,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是让你干活,不是让你享福。凡事多想想为什么把你派去,多想想那里的人民需要什么。把自己看小一点,把责任看大一点。”最后往往以一句“注意身体,常给家里打电话”结束。简朴至极,却力重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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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深入交谈,就是今年春节。在四合院洒满冬日阳光的廊下,祖父裹着厚厚的毯子,精神明显不济,但眼神依旧清亮。那天,祖父罕见地提起了更久远的事情,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战争中倒下的战友,建设时期累倒在一线的同事。他说:“我们那代人,很多没赶上如今的好日子。他们要是能看到现在国家这个样子,该多高兴……小洛啊,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正是国家需要你们扎扎实实做事的时候。别学那些花架子,别惦记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扎在土里,树才长得高;心贴在老百姓身上,路才走得远。咱们家,没什么万贯家财可以留给你们,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如果非要说什么‘家风’,大概就是这八个字:忠于信仰,诚于人民。记住了?”
当时,杨洛握着祖父枯瘦的手,郑重地点头:“爷爷,我记住了。”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祖父的手在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和嘱托传递给他。
回忆至此,杨洛感到眼眶一阵发热。他猛地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色依然是浓黑的,但东方遥远的天际线似乎透出了一丝极淡、极模糊的灰白,预示着一个不平静的黎明即将来临。爷爷,您一定要挺住,等等我。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您说,还想再听听您的教诲,哪怕只是简单的“嗯”一声也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前座的周明说:“请假报告,给我看一下。”
“是,书记。”周明立刻转身,从公文包里取出平板电脑,调出已经拟好的文稿,递了过去。
杨洛接过来,借着车内柔和的阅读灯光,逐字逐句地审阅。报告严格遵循公文格式,事由、依据、请假期限、工作交接情况、提请审议等要素齐全,措辞严谨,既说明了情况的紧急性,又体现了对组织程序的尊重。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电子签名。“可以了,按程序尽快报送。”
“好的。”周明收回平板,开始操作发送。
处理完这件紧要公事,杨洛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回了祖父身上。他想起了父亲电话里说的“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祖父的身体,确实是每况愈下。春节时虽然能回家团聚,但明显的消瘦、迟缓的动作、容易疲累的状态,都预示着他的生命之火正在不可逆转地缓慢黯淡。只是家人,包括他自己,都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还能有更多的时间。没想到,衰竭来得如此迅猛而决绝。
他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飞机六点一刻起飞,航程大约两个半小时,加上落地后从机场赶到医院的时间……最快也要接近上午十点才能赶到病房。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对于弥留之际的祖父,对于焦灼等待的父亲和大伯,是何等的煎熬。而对于自己,这趟旅程的每一分每一秒,也都像是在接受某种无声的拷问。
他突然想起,祖父似乎从未在他面前明确表露过对死亡的恐惧或特别的留恋。老人家偶尔谈及身后事,语气总是平淡的,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到时候,一切从简,按规矩办。不要给组织添麻烦,不要惊动太多人。”这是祖父不止一次说过的话。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过:“我这一辈子,该看的看了,该做的尽力做了,没什么太大的遗憾。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些小的,怕你们走歪路。”此刻想来,这平淡话语背后,是何等坚韧的心性和透彻的觉悟。
车子驶入机场高速,速度明显加快。远处,机场航站楼的灯光在晨曦微露的天幕下勾勒出庞大的轮廓。杨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光亮,心中那份归家的迫切与可能来不及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抵达机场,通过专用的快速通道,登机过程十分顺利。周明和王刚将一直在此等候,直到他返回。
坐在头等舱靠窗的位置,系好安全带,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抬头,挣脱地心引力,冲入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机身下,毕节层峦叠嶂的群山迅速变小,变成大地皱褶上深浅不一的绿色和褐色斑块,随即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当飞机进入平稳巡航状态,窗外只剩下无边无际、耀眼夺目的云海时,杨洛一直紧绷的神经,才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中,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这松弛带来的,不是困意,而是更加汹涌的回忆和思绪。
云海之上,阳光毫无遮拦,纯净而强烈。这景象,莫名地让他想起祖父的眼神——清醒、透彻,有时甚至有些锐利,能轻易看穿表象,直指本质。祖父这辈子,经历过战争的血火,见证过建设的艰辛,也亲历了发展的风云。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质朴,以及对普通民众疾苦的本能关注。杨洛记得,祖父晚年看电视新闻,最关注的不是国际风云变幻,而是国内各地的民生新闻,尤其是那些反映基层困难和群众诉求的报道。看到动情处,他会沉默良久,或者低声叹一句:“不容易啊……”那声叹息里,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深切的共情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或许,正是这种贯穿一生的底色,让祖父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即便缠绵病榻,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和清醒。他关心的,从来不是个人的身后哀荣,而是未竟的事业,是下一代的成长,是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能否沿着正确的道路,走得更好、更稳。
“忠于信仰,诚于人民。”
这八个字,再次在杨洛心头滚过,字字千钧。这不仅是祖父留下的“家风”,更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用一生实践和诠释的核心信条。信仰不是空谈,要落到为人民服务的具体行动上;对人民的赤诚不是口号,要体现在解决他们急难愁盼问题的实效中。祖父那一代人,用热血和汗水为这信条奠基;而他们这一代人,乃至更后来的年轻人,则需要用智慧、汗水和同样坚定的初心,去继续书写、去丰富发展。
飞机微微颠簸了一下,将杨洛从深沉的思绪中拉回。空乘送来温水,他低声道谢,接过抿了一小口。温水入喉,却化不开胸口的块垒。
他望向窗外,云海依旧浩瀚无垠,在阳光下翻滚着金色的波浪,仿佛没有尽头。就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前进的道路,承前启后,绵延不绝。个人之于时代,犹如一滴水之于大海。祖父这滴水,即将汇入历史的长河,但他留下的精神印记和未竟的期许,却需要活着的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后来者,去铭记,去担当,去化为继续前行的力量。
距离降落还有一段时间。杨洛闭上眼,不再强迫自己思考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让对祖父的牵挂、对往事的追忆、对责任的理解,在心底无声地流淌、沉淀。他知道,当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当他踏进医院病房的那一刻,他需要呈现的,不仅仅是长孙的悲痛,更是一个从祖父手中接过精神火炬的后辈,应有的镇定与力量。
尽管,他多么希望,祖父还能给他一点时间,哪怕只是睁开眼,再看他一眼。
舷窗外的阳光,愈发刺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