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月下旬，全省领导干部大会次日 | 地点：毕节市行政中心、前往威宁县途中
车出贵阳，一路向西。海拔在抬升，气温在下降，窗外的景致也从相对平缓的坝子，逐渐变成了连绵起伏、沟壑纵横的群山。这就是乌蒙山。初春时节，高海拔地区的寒意还未褪尽，山阴处偶见未化的残雪，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着黄褐或灰黑的底色，只有零星的低矮灌木和耐寒的松杉点缀着些许顽固的绿意。山坳里、斜坡上，散落着灰瓦木墙的村寨，有些看上去颇为齐整，但更多是依山就势、显得有些简陋的老旧房屋。盘山公路像灰色的带子，在巨大的山体褶皱间艰难穿梭，时隐时现。
陪同前往的省委组织部李部长望着窗外，语气平和地介绍：“‘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这是过去形容黔西北的老话。现在嘛，交通好了不少，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但‘人无三分银’的旧貌，正是你们要去全力改变的硬仗。”他指着远处一片相对开阔、建有连片白色大棚的区域，“那是近几年搞起来的高山冷凉蔬菜基地，算是找到了一条路子。但毕节九县区，发展极不平衡。七星关、金沙这些地方，依托城区或资源，还有点底子；往威宁、纳雍、赫章这些深处走，才是真正的攻坚之地。”
杨洛专注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这里的山，与新疆克拉玛依一望无际的戈壁截然不同。戈壁的荒凉是开阔而坦荡的，而这里的发展难题，仿佛被重重叠叠的大山紧紧包裹、隐藏，更显深邃和顽固。每一道山梁背后，可能都有一群为日子打拼的群众，都有一个亟待破解的发展课题。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比预想的还要沉实。
经过约三小时车程，车队抵达毕节市行政中心。大楼庄重简朴，广场上的国旗在略带寒意的山风中猎猎作响。没有多余的迎接仪式，只有市委秘书长何明远率领市委办公室、组织部几位同志在楼前等候，一切简洁而高效。
“杨书记，一路辛苦了。我是何明远。”秘书长五十岁左右，身材清瘦，戴一副眼镜，语速平缓，动作干练，“各位领导的办公室和临时住所已经安排妥当。按照省委通知和惯例，今天下午三点，在市委礼堂召开全市领导干部大会。这是会议初步方案，请您审阅。”
何明远递过一个文件夹，里面是详细的会议议程、参会人员范围、座位图以及杨洛的讲话稿初稿。杨洛接过，一边走向办公室，一边快速浏览。讲话稿框架工整，但措辞略显空泛。他抬眼对何明远说：“何秘书长，讲话稿我看一下。下午的会，我看议程里我有个表态发言，稿子我先看看，可能要做些调整。关键是两点：一是要传达好省委的要求，二是要表明市委班子的态度和工作方向，尽可能务实些。”
“好的，杨书记。我马上安排。”何明远点头，并无多言，但眼神里闪过一丝细微的认可。
下午两点五十分，市委礼堂。主席台背景是庄严的国徽和红旗，布置简洁庄重。台下座无虚席，参会人员包括：市委常委，市人大常委会、市政府、市政协领导班子成员及党组成员，市法院院长、市检察院检察长；市委各部委、市级国家机关各部门、各人民团体、市属企事业单位主要负责同志；各县（区）党委、政府主要负责同志；以及部分离退休老同志代表。气氛肃穆，所有人都坐姿端正，目光聚焦于主席台入口处。
三点整，省委组织部李部长、杨洛，以及毕节市委副书记、市长陈敬民等走上主席台就座。会议由陈敬民主持。
陈敬民市长首先致辞，代表市四大班子和全市干部群众，对省委的决定表示坚决拥护，对李部长一行表示欢迎，对杨洛书记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他的发言简短有力，尽显地方主要行政首长应有的政治站位和配合意识。
接着，省委组织部李部长讲话。他再次宣读中央和省委的任职决定，强调这次人事安排的重要意义，对杨洛同志过往工作给予正式评价，同时对毕节市各级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提出明确要求：“要全力支持杨洛同志的工作，自觉维护以杨洛同志为班长的市委领导班子团结，团结一心，恪尽职守，把毕节各项工作不断推向前进，让省委放心，让全市人民满意。”话语权威，定位清晰，为杨洛接下来开展工作筑牢组织基础。
随后，李部长示意杨洛讲话。
杨洛调整了一下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台下数百双眼睛，有的充满期待，有的带着审视，有的则是惯常的恭谨。他深知，第一次正式亮相，定下的基调至关重要。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通过音响传遍礼堂，沉稳而清晰，“刚才，李部长传达了省委的重要决定，并作了重要讲话，提出了明确要求。我完全拥护、坚决服从省委的决定，衷心感谢组织的信任和培养。省委决定我到毕节工作，我深感使命光荣，责任重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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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作停顿，让开场白的分量慢慢沉淀下去。
“对于毕节，我并不陌生。我知道这里是革命老区，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的重点区域，是党中央高度重视、持续关心关注的地方。我也知道，历届市委班子和全市广大干部群众，为了改变家乡面貌，付出了艰辛努力，取得了显着成效，为今后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对此，我满怀敬意。”
“从今天起，我就是毕节的一员了。我带来的，只有一颗虚心学习的心、一副踏实干事的肩，以及坚决贯彻落实中央和省委决策部署的决心。”他的语气诚恳而坚定，“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毕节的工作千头万绪，但核心任务十分明确，就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推动高质量发展，不断增进民生福祉。这是中央的要求，是省委的部署，也是全市人民最迫切的期待。”
“做好毕节的工作，”他稍稍提高声调，目光变得更为锐利，“关键在党，关键在人，关键在干部，关键在实干。市委将坚定不移坚持和加强党的全面领导，坚决扛起全面从严治党主体责任。我将带头恪守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带头执行民主集中制，带头维护班子团结，带头深入基层、深入群众，带头廉洁自律。我也希望，全市各级领导干部，都能把心思用在干事创业上，把精力投到抓落实中，力戒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察实情、出实招、求实效。”
“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调研、学习。我会尽快走遍全市九个县区，尽可能多地去乡镇、村寨、企业、学校看看，向老同志请教，向基层干部学习，向广大群众问计。市委的各项工作，都将在深入调研、集体决策的基础上稳步推进。”
“同志们，毕节的发展，正处在爬坡过坎、转型升级的关键时期。前路不会平坦，挑战依然严峻。但我坚信，有省委的坚强领导，有历届班子打下的好基础，有全市广大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我们一定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把毕节建设得更加美好，不负组织的重托，不负人民的期望。”
“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承诺，有的只是清晰的角色定位、明确的工作导向、务实的态度宣示和自我约束的严格承诺。发言结束后，礼堂内响起礼节性却不失真诚的掌声。这掌声里，有观望，有评估，或许也有对他这番低调务实开场白的初步接纳。
大会结束后，杨洛婉拒了市里安排的接风宴，只要了一碗简单的面条在办公室解决晚饭。饭后，他立即请来了市长陈敬民和副书记刘振山。
陈敬民年纪比杨洛稍长，肤色是长期在高原山区工作特有的黝黑，言谈举止透着实干者的利落。刘振山则更显沉稳，分管党建和农业农村工作，对基层情况尤为熟悉。
“敬民同志，振山同志，打扰你们休息了。”杨洛请两人坐下，开门见山，“下午会上我讲了，当前首要任务是调研摸底。我想尽快下去看看，特别是那些基础薄弱、位置偏远的县乡。请你们帮我参谋一下，这第一站，放在哪里比较合适？怎么安排既能了解到真实情况，又不给基层添太多负担？”
陈敬民与刘振山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敬民先开口：“杨书记，您这个想法很务实。要说基础薄弱又有代表性，威宁自治县最合适。它是全省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县，曾经贫困程度深、贫困面广，虽然已经脱贫摘帽，但巩固脱贫成果、防止返贫的压力最大，产业基础也相对薄弱。去那里看看，能摸到最真实的底子。”
刘振山随即补充：“我完全同意敬民市长的意见。去威宁，既能看高寒山区特色农业产业现状，也能调研易地扶贫搬迁后续扶持情况，还能直观感受基层干部的工作状态和群众生活。调研方式上，我建议不搞固定路线，随机选点、直接进村入户，多听群众真心话。陪同人员务必精简，市里只安排相关分管领导和业务部门负责人，县里由主要负责同志陪同介绍情况就行，坚决不搞层层陪同。”
杨洛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好，那就定威宁。时间就安排在明天。请两位通知相关方面，我们务必轻车简从，不用准备书面汇报材料，我这次就是去看实情、听真话。通知要传达到位，坚决不准弄虚作假，不准打造观摩点，不准干扰群众正常生产生活。”
“明白。”陈敬民和刘振山同时应道。他们能清晰感觉到，这位新来的省委常委、市委书记，行事风格着实不一样，不尚空谈、直指要害，还对形式主义保持着高度警惕——这无疑是个积极信号。
陈敬民和刘振山离开后，杨洛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夜幕降临，毕节城区的灯火次第亮起，相较于大城市的璀璨夺目，这里的灯光显得稀疏而温和。远处，乌蒙山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沉稳的脊背，沉默而威严。
他知道，明天的威宁之行，是他真正触摸毕节脉搏的开始。那层层大山深处，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那里的干部群众，又在为生活和发展怎样奋斗？所有的宏观战略与文件表述，最终都要落实到一座座村寨、一个个家庭、一张张朴实的面孔上。
他拿起桌上何明远下午送来的全市基本情况汇总，指尖摩挲着封面，却没有立刻翻开。有些印象，必须先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双脚去丈量，才能在心里刻下最真实、最深刻的刻度。
窗外，山风似乎更紧了些，带着乌蒙腹地特有的清冽。新征程的第一场深入调研，即将在这料峭春寒中，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