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彩云省公安厅指挥中心。
时间已过凌晨一点,但大厅里无人有倦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和纸张油墨的气息,混合着某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能量。巨大的电子屏幕墙上,湄公河流域的地图被放大,红色标记如同未愈的伤口,刺眼地标注着清盛附近水域。
敖钦站在地图前,手中的激光笔指向澜湾港的位置。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他的声音因长时间说话而有些沙哑,但条理异常清晰,“‘澜湾6号’和‘澜湾8号’于7月24日上午8时12分、8时25分先后驶离澜湾港码头。出港申报单显示,两船装载货物为橡胶制品和热带水果,目的地泰国清盛。货物与申报相符,海关和边检记录无异常。”
激光笔的红点沿着澜沧江-湄公河航线移动。
“按照正常航速,两船应在24小时左右抵达清盛港,即最迟25日上午。航运公司最后一次收到两船例行位置报告,是在24日晚上21点47分,位置在缅甸大其力以北约15公里水域。此后,通讯中断。”
“通讯中断的具体情况?”杨洛问。他坐在指挥台主位,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快速记录。
“两船都配备了常规海事无线电和一部卫星电话。无线电最后信号正常,无求救记录。卫星电话在24日21点50分左右有一次未接通呼叫,呼出方是‘澜湾8号’船长周建国的手机,试图联系航运公司调度室,但只响了一声就断线。技术部门正在分析基站数据和卫星信号,但涉及跨境,需要时间协调。”敖钦答道。
“也就是说,事发时间很可能在24日21点50分前后,地点在缅甸大其力至泰国清盛之间的某段水域。”杨洛抬头,目光扫向技术支撑组的龙鑫,“技术组这边,有什么发现?”
龙鑫推了推眼镜,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杨洛方向。屏幕上是一张复杂的信号分析图谱。“我们调取了事发前后72小时,以事发水域为中心、半径50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公开和半公开通信信号记录——包括海事频段、民用对讲机频段,以及部分可获取的移动通信基站数据。”
他放大图谱的一部分:“24日21点30分至22点30分之间,该区域出现了异常密集的短波通信活动。信号源至少有五个,使用非标准频段和简单加密。信号内容无法直接破译,但根据信号特征和出现规律判断,很可能是某种战术协调通讯。”
“武装团伙?”刘建国副厅长眉头紧锁。
“可能性极高。”龙鑫点头,“此外,泰国警方提供的现场初步照片中,我们注意到几个细节。”他切换屏幕,显示出几张经过锐化处理的船舱内部照片。“舱壁上的弹孔分布呈现典型的压制性火力特征——来自不同方向,射击角度较低,说明袭击者可能从多个方位登船后,在船舱内近距离交火。但奇怪的是…”
他放大一张照片,指着地面一处:“这里,弹壳分布异常集中。如果是遭遇战或抵抗性交火,弹壳应该散布在交战双方位置附近。但这种集中抛洒,更像是…事后布置。”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伪造现场?”刑侦局重案处的赵刚副处长沉声道。他是个身材敦实的中年人,面容冷峻,有着多年侦办命案练就的犀利眼神。
“不能排除。”龙鑫谨慎地说,“这只是基于照片的初步分析,需要实地勘查才能确认。另外,泰国方面通报发现的毒品——甲基苯丙胺片剂,包装方式很值得注意。”
他调出另一组图片:“大家看,这些毒品是用统一的透明塑料袋包装,每袋约一千粒,封装整齐。根据泰国警方提供的粗略估算,总数超过九十万粒。如此大批量的毒品,如果是临时劫持普通货船运输,包装应该更简陋、更易于快速装卸。但这种统一封装,更像是从固定生产线下来、准备进入分销渠道的成品。”
“你的意思是,”杨洛缓缓开口,“这些毒品可能原本就有自己的运输渠道,这次出现在中国货船上,是被人为放置的?”
“是的。”龙鑫肯定道,“而且放置的时间点很关键。如果是劫持过程中匆忙放置,包装不可能这么整齐。更合理的推测是:船只被控制后,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布置。甚至…可能是在杀人之后。”
这个词让指挥中心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杀人之后,布置毒品,制造‘毒船火并’的假象。”杨洛轻声重复,目光冷冽,“如果是这样,那凶手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误导侦查方向?”
“恐怕不止。”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常服、肩章缀有橄榄枝和三星的中年警官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出头,面容儒雅,但眼神里有一种历经外交场合磨砺出的深邃和敏锐。正是公安部国际合作局副局长陆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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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局。”杨洛站起身。其他人也纷纷起身。
陆振华摆摆手,快步走到指挥台前,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我刚从部里开完紧急协调会过来。外交部、军委联参部、国安部相关领导都在。有几个最新情况,必须立刻同步给大家。”
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继续道:“第一,泰方态度出现微妙变化。两个小时前,泰国外交部再次照会我驻泰使馆,表示案件‘可能涉及复杂的地缘安全因素’,建议中方‘保持克制,通过多边渠道妥善处理’。同时,泰警方高层私下向我警务联络官透露,他们承受了‘来自某些方面的压力’,要求尽快将案件定性为‘贩毒集团内部火并’。”
“某些方面?”刘建国追问。
“泰国军方,以及…北方某些府的地方势力。”陆振华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湄公河流域情况复杂,贩毒、赌博、走私武装盘根错节,某些势力与地方军政官员关系密切,这已经不是秘密。”
“第二,”他继续,“缅甸方面回应冷淡。我们通过外交渠道请求缅方协助调查事发水域缅甸段情况,并允许我方派员参与。缅方外交部回复称‘需要内部协调’,但据我们在仰光的消息源反馈,缅甸中央政府对此事态度谨慎,而缅北地方武装控制区——尤其是大其力附近——根本不予回应。”
“老挝方面相对积极,但能力有限。老挝公安部表示愿意配合,但坦言他们对北部边境地区的管控能力较弱,特别是波乔省一带,实际影响力有限。”
陆振华看向杨洛,神情严肃:“杨局,各位,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案件发生在境外,涉及多国,而每个相关国家内部都有复杂的利益格局和地方势力。真相,很可能触碰到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我们要面对的,可能不止是几个武装匪徒。”
指挥中心一片沉默。只有机器运行的嗡嗡声,以及远处春城深夜偶尔传来的车鸣。
杨洛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屏幕前,背对众人,凝视着那条蜿蜒的河流。几秒钟后,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犹豫或动摇。
“再复杂,也要查。再困难,也要破。”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陆局刚才说的情况,恰恰印证了我们之前的判断——这不是普通的刑事案。背后有势力,有保护伞,甚至有试图操纵舆论、影响政局的影子。”
他走回指挥台,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
“同志们,刚才陆局来之前,我们正在分析技术线索。现在,我把这些线索和陆局带来的情报结合起来,做一个初步的案情推演。”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第一,袭击是预谋的、专业的。异常通信信号、战术性登船、压制性火力,都说明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劫掠。目标很明确,就是这两艘中国货船,以及船上这十三个人。”
“第二,杀人灭口是核心目的。如果只是为了劫船运毒,完全没必要杀光所有人,徒增风险。杀人,而且是在控制船只后、有充足时间的情况下杀人,说明凶手必须确保没有活口。为什么?因为活口可能指认他们,可能揭露某些秘密。”
“第三,栽赃毒品是精心设计的误导。整齐包装的大量毒品,事后布置的现场,都是在构建一个‘毒船火并’的叙事。这个叙事要骗过谁?首先是泰国警方,其次是国际舆论,最终…可能是想影响中国与相关国家的关系,特别是禁毒合作。”
杨洛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凶手的动机。为什么要针对这两艘普通货船?为什么要杀这十三个普通船员?仇杀?可能性不大,十三人背景干净,无深仇大恨。随机选择?更不可能,预谋如此周密,绝不随机。”
他看向刘建国:“刘厅,澜湾县航运公司,或者这两条船,最近有没有涉及什么纠纷?经济上的,或者…地缘上的?”
刘建国皱眉思索,几秒钟后,忽然抬头:“有一个情况,不算直接纠纷,但值得注意。大概三个月前,澜沧江-湄公河航道联合整治工作会议在春城召开。会上,我们彩云省提议,联合缅、老、泰三方,加大对流域内走私、贩毒等犯罪活动的联合执法力度,并提议在重点河段增设联合巡逻点和检查站。这个提案,得到了中央支持和老挝、泰国的初步响应,但…缅甸方面,尤其是缅北某些地方势力,反应消极。”
他看向陆振华:“陆局,这方面您更清楚。”
陆振华点头:“确实。航道联合整治涉及多方利益。尤其是缅北一些地方武装,他们控制区的经济活动很大程度上依赖跨境贸易——包括合法和非法的。增设检查站、加强联合执法,会触碰到他们的利益。当时会议上,就有缅方代表(据信与地方武装关系密切)明确表示反对,认为这是‘侵犯主权’和‘破坏地方经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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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洛的眼神锐利起来:“提案中,计划增设的联合巡逻点,包括大其力附近水域吗?”
“包括。”刘建国肯定道,“大其力是金三角核心区之一,航运繁忙,犯罪活动高发,是重点规划区域。”
“那么,如果某些势力想要阻挠联合执法进程,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杨洛的声音变得冰冷,“制造一起震惊国际的惨案,发生在计划增设巡逻点的水域,受害者是中国公民,现场发现大量毒品…这会给联合执法提案带来什么影响?”
陆振华深吸一口气:“国际舆论压力。周边国家的疑虑。中国国内可能出现的‘境外执法风险太高’的保守声音。甚至…可能引发外交摩擦,导致提案搁浅。”
“没错。”杨洛缓缓坐下,“这就是动机。不是针对这十三个人,而是针对国家正在推动的航道安全合作。用十三条人命,来传递一个血腥的警告:这里是我的地盘,别把手伸进来。”
指挥中心鸦雀无声。这个推论太大胆,太残酷,但逻辑链条却严丝合缝。
“当然,这只是基于现有情报的推演,还需要证据支撑。”杨洛话锋一转,“但我们的侦查方向,必须沿着这条线去走。重点查几个方面:第一,案发前,是否有针对联合执法提案的反对声浪?来自哪些具体势力?第二,澜湾航运公司,或者这两条船的船东、船员,是否无意中卷入过相关纠纷?第三,也是最直接的——动手的是谁?是哪支武装?受谁指使?毒品从哪里来?”
他看向敖钦和赵刚:“情报侦查组,你们的任务最重。我要你们立刻梳理近半年来所有涉及湄公河流域犯罪活动的情报,特别是与缅北地方武装、贩毒集团相关的情报。重点查找:有没有活跃在该区域、具备水上行动能力的武装团伙?有没有近期异常的资金流动或武器调动?有没有针对中国目标、特别是航运目标的威胁情报——哪怕是最模糊的线索!”
“是!”敖钦和赵刚同时应声。
“技术组,龙鑫,”杨洛转向他,“继续深挖通信数据。同时,协调部里和总参相关部门,请求卫星影像支持。我要案发前后72小时,事发水域及周边50公里范围内,所有可获取的光学、雷达卫星影像。重点查找可疑船只活动轨迹。”
“明白!”
“陆局,”杨洛看向陆振华,“国际战线就拜托您了。我们需要尽快派出一支精干的现场勘查组前往泰国,必须亲自勘查现场,检验尸体,获取第一手证据。外交层面、法律层面的协调,请您全力推动。同时,请您动用在缅甸、老挝的一切可靠渠道,了解当地势力对此次事件的真实反应和动向。”
陆振华郑重点头:“我已经在安排。勘查组人选,我建议由陈默参赞带队,加上高工和赵刚副处长,再配两名痕迹和法医专家。泰方那边,我会亲自协调,确保他们能接触到核心现场和物证。”
“好。”杨洛最后看向刘建国,“刘厅,属地工作就交给您了。专案指挥部设在省厅,后勤保障、人员协调、与地方党委政府的沟通,还有…遇难者家属的安抚工作,都要靠您统筹。另外,请您立刻布置,对澜湾县及周边地区进行一次秘密摸排,重点是航运相关从业人员、边境贸易商人,收集任何可能与案件相关的传言或线索。”
“放心,杨局。彩云省七千公安干警,就是专案组的后盾。”刘建国斩钉截铁。
杨洛环视全场,声音沉凝而有力:“各位,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进入战斗状态。专案组的第一次全体部署会。我们的敌人,隐藏在国境线外的迷雾中,可能拥有武装,可能拥有保护伞。但我们的武器,是十三名同胞未雪的冤屈,是共和国法律的尊严,是身后亿万人民的期盼。”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部党委的命令已经明确:查明真相,缉拿元凶。无论凶手是谁,无论他躲在哪里,无论保护伞有多高,我们都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这是国家行动。而我们,就是国家伸出的、追索正义的手。”
“散会。各组立刻行动!”
命令下达,指挥中心瞬间如同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转起来。电话声、键盘敲击声、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敖钦和赵刚已经围在地图前低声讨论;龙鑫带着技术组的人快步走向旁边的数据分析室;陆振华拿着卫星电话走到窗边,开始用流利的英语与境外联络;刘建国则召集省厅几个主要部门负责人,布置属地工作任务。
杨洛没有离开指挥台。他重新坐下,翻开笔记本,在刚刚记录要点的页面最上方,用笔重重写下了四个字:
国家行动。
笔尖力透纸背。
窗外,春城的夜幕依然深沉,但东方天际线,已经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专案组而言,一场跨越国境的、漫长而艰难的追凶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