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七月底京城特有的闷热，蝉鸣在公安部大院茂密的槐树间此起彼伏。杨洛坐在禁毒局局长办公室里，刚刚审阅完一份关于新型合成毒品跨境贩运趋势的分析报告。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2016年7月26日，星期二，下午4点17分。
手机震动。
不是寻常的来电。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加密通讯标识，以及一串他熟记于心的内部代码——来自公安部指挥中心最高级别的紧急呼叫通道。
“杨局，我是指挥中心值班副主任王志刚。”电话那头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不容错辨的紧迫，“接到外交部和彩云省厅紧急报告，请您立即到指挥中心。事态紧急，部长已在路上。”
“什么事？”杨洛合上报告，已经起身拿起外套。
“两艘我国籍货船，‘澜湾6号’和‘澜湾8号’，在沧澜江-湄公河流域泰国段水域失联超过48小时。泰国警方今天下午通报，在清盛港附近发现两船，船上…发现大量毒品甲基苯丙胺，以及…”王志刚的声音顿了顿，“以及十三具我国船员遗体。初步判断，系枪击身亡。”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杨洛的手指在桌沿收紧，指节泛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冰冷的锐光。“我马上到。”
从禁毒局所在的配楼到公安部主楼指挥中心，步行需要八分钟。杨洛只用了四分钟。电梯上升时，他能清晰感觉到胸腔里心脏沉重而规律的跳动——那是无数次面对重大危机时身体本能的准备状态，但这一次，某种更加深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十三名同胞，在异国他乡的水道上，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丧生。
指挥中心大厅灯火通明，巨大的电子屏幕墙已经亮起。左侧是东南亚地图，沧澜江-湄公河流域被高亮标出，两个红色的闪光点标注在泰国清莱府清盛县附近水域。右侧屏幕正在分格显示现场传来的初步照片——画面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船舱内触目惊心的血迹和倒伏的人影。中间主屏幕是视频会议界面，连接着彩云省公安厅指挥中心，画面里人头攒动，气氛凝重。
几位部领导已经到场。分管刑侦、禁毒和国际合作的副部长周振国站在指挥台前，面色铁青。看到杨洛进来，他点了点头，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情况简报已经发到你终端。外交部亚洲司和领事保护中心的人五分钟内上线。彩云省厅刘建国副厅长负责现场情况汇报。”
杨洛快速扫过个人终端上刚刚推送的加密简报。字数不多，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澜湾6号、澜湾8号，隶属彩云省澜湾县澜沧江航运公司。普通散装货船，主要运输水果、橡胶等农产品。船籍港澜湾港。
——两船于7月24日上午8时自澜湾港启航，计划经湄公河前往泰国清盛。船员共13人，全部为中国籍。
——7月24日晚间，两船与公司最后一次例行通讯后失联。
——7月26日14时30分，泰国外交部通过外交渠道向我驻泰使馆通报：泰警方在清盛港附近发现两艘疑似失联中国货船。登船检查发现船名被涂抹，舱内藏有大量疑似毒品包装（泰方初步估算超过90万粒甲基苯丙胺片剂，约合15吨）。同时发现13具男性遗体，均有枪伤。船员证件散落，初步比对与失踪船员信息相符。
——泰方通报措辞谨慎，暗示案件可能涉及“武装贩毒集团劫持运毒，后因内讧或灭口杀人”。但未排除其他可能性。
——我驻泰使馆武官处、警务联络官已紧急赶往现场。外交部、公安部已启动应急机制。
简报下方附着十三名船员的简单信息：姓名、年龄、籍贯。最年轻的22岁，最年长的57岁。他们是谁的父亲、儿子、丈夫？
杨洛抬起头，目光与周振国副部长相接。两人共事多年，许多话无需多说。
“你怎么看？”周副部长沉声问。
“疑点太多。”杨洛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这是多年特种作战和政法工作淬炼出的职业素养——越是惨烈，越需要绝对的理性。“第一，普通货船，运农产品，有什么价值值得武装劫持？第二，劫持后不勒索，反而用船运毒？第三，运毒之后，为何要杀光所有人？灭口通常发生在被抓捕风险高或内部人员可能泄密的情况下。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武装贩毒集团，他们应该清楚，在湄公河上制造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必然引发国际关注和强力侦查，这不符合犯罪逻辑。”
周副部长点头：“和我的判断一致。这更像是…栽赃，以及蓄意谋杀。”
视频会议界面闪烁，新的接入方出现。外交部亚洲司司长李明、领事保护中心主任张涛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几乎同时，公安部部长的身影出现在指挥中心门口，他没有走向指挥台，而是站在后方观察区，示意周副部长继续主持。
“各位领导，同志，”周副部长环视全场，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情况大家都了解了。这是一起极其严重、性质极其恶劣的跨国刑事案件。十三名中国公民在境外被残忍杀害，我国船只被用于运毒，国家尊严、公民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严重挑衅。中央领导已经作出重要批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批示就八个字——‘查明真相，严惩凶犯’。”
屏幕上的外交部李明司长接口道：“外交渠道已经全面启动。我们向泰方提出严正交涉，要求泰方：第一，全力救治可能生还者——虽然希望渺茫；第二，立即保护现场和证据，不得单方面处置；第三，允许我方派员立即参与现场勘查和调查；第四，提供一切必要协助。同时，我们也已紧急照会缅甸、老挝两国，鉴于事发水域和可能涉及的跨国犯罪网络，请求两国警方协助调查。”
领事保护中心的张涛主任补充：“遇难船员家属安抚工作已经部署，彩云省、澜湾县地方政府正在行动。但…我们必须给家属、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必须是真相，必须是正义。”
彩云省厅的画面里，一位五十多岁、面容刚毅的警官站到镜头前，肩章上的橄榄枝和四角星花显示着他的警衔——二级警监，彩云省公安厅副厅长刘建国。他的眼圈发红，声音沙哑却坚定：“报告各位领导，我是刘建国。澜湾县局和航运公司确认，这十三名船员都是老实的跑船人，在当地有家有口，没有任何涉毒前科。我们初步排查了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近期活动，没有发现异常。这两条船跑这条航线已经七八年了，从来没出过事。”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请求部里，立即派工作组下来，指导破案。这案子…太惨了，不把那些狗娘养的揪出来枪毙，我没脸见澜湾的父老乡亲！”
指挥中心一片寂静。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空调出风的微响。
部长终于从后方走到指挥台前。他没有看屏幕，而是看着指挥中心里每一个人的眼睛。这位执掌中国公安系统的老人，此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刀刻般深刻。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的杂音，“这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这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然挑衅，是对中国人民的残忍犯罪。案子发生在境外，涉及多国，情况复杂。但再复杂，凶犯必须伏法；再困难，真相必须大白。”
他转向杨洛：“杨洛同志。”
“在。”
“是！”杨洛立正，敬礼。没有任何犹豫，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如山压下。
“专案组架构，你怎么考虑？”周副部长问。
杨洛早已在脑海中飞速盘算。他转身，面向指挥中心的大屏幕，开始口述框架——这些框架在刚才的几分钟内已经成型：
“专案组需要矩阵式架构，打破部门壁垒，实现多专业同步推进。”
“第一，组长层面：我负总责。建议设两位副组长：一位，由彩云省厅刘建国副厅长担任，作为常务副组长，负责境内战线总协调、属地资源整合、专案组日常运行和后勤保障。案件发生在彩云，侦破必须扎根彩云。”
刘建国在视频那头重重点头。
“第二位副组长，我建议由公安部国际合作局副局长陆振华同志担任。陆局长分管亚洲事务，熟悉东南亚各国警务体系和法律环境，有丰富的跨境合作经验。他负责国际战线总协调，是所有对外执法合作的唯一授权对接渠道，确保我们在境外的每一个行动都合规、合法、有效。”
视频会议界面上，陆振华的头像亮起，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第二，核心成员按功能分组。”杨洛继续，语速平稳清晰，“情报侦查组：必须抽调最精锐的侦查力量。我提议，禁毒局缉毒侦查处处长敖钦——他熟悉毒品犯罪网络；刑侦局重案侦查处副处长赵刚——他擅长暴力犯罪侦查和审讯；以及，必须有一位来自彩云边境、熟悉当地社情民意的专家，我建议沧澜市公安局副局长岩保同志，他是傣族，精通语言，对跨境情况了如指掌。”
“技术支撑组：禁毒局情报信息处处长龙鑫，负责所有技术情报的整合、通信侦听、网络追踪、数据建模。同时，需要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顶级专家，负责现场复勘、微量物证、dna、毒化、弹道鉴定，出具能在国际法庭上站得住脚的报告。”
“法律外事组：需要精通国际法和东南亚国家法律的专家。国际合作局驻东南亚前警务参赞陈默是合适人选。此外，为确保证据链条的合法性和未来庭审的严谨，我建议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指派一名资深检察官加入，全程指导取证和程序。”
周副部长看向视频界面里的最高检参会代表，对方立即表态：“最高检全力支持，人选马上落实。”
“境外行动协调组：需要精干人员前置。彩云省公安厅禁毒总队总队长孙伟，可派驻缅甸仰光，负责与缅中央及地方执法单位的日常对接。澜湾县公安局局长李强，熟悉老挝情况，可派驻万象，负责与老挝警方协调，并开展必要的线人工作。”
“最后，支持保障组：此案敏感，境外行动风险高，需要绝对的安全和保密保障。我请求公安部警卫局副局长王斌同志借调加入，负责所有境外人员、押解任务、通信的安全。同时，需要装备财务局副局长张华同志负责专项后勤，确保特殊装备、跨境交通工具、外汇经费的快速审批和供应。”
杨洛说完，看向部长和周副部长：“这就是初步框架。专案组运作必须遵循三大原则：一，证据为王，所有判断和行动必须建立在扎实证据基础上；二，依法合作，境外行动必须遵守所在国法律和国际法，通过正式外交和警务渠道推进；三，集体决策，重大行动必须经过专案组核心成员集体研判，由我最终拍板，但陆振华副局长对国际行动的合规性拥有一票否决权。”
部长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考虑得很周全。就按这个框架，立即组建。各部委、各警种，必须无条件配合。专案组指挥部…就设在彩云省厅。杨洛，你什么时候能动身？”
“今晚。”杨洛看了一眼手表，“我需要两小时完成工作交接和必要准备，晚上十点前可以飞抵春城。”
“好。”，面向所有屏幕和在场人员，“‘7·26’专案组现在正式成立。这是国家行动。我要提醒每一位参与这项工作的同志：你们肩负的，是十三位同胞的血海深仇，是共和国法律的尊严，是亿万人民对正义的期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指挥中心内外，声音铿锵。
视频会议结束，屏幕渐次暗下。周副部长把杨洛叫到一边，低声道：“压力很大。这个案子，政治意义和刑事意义同等重大。你要有心理准备，过程可能会非常艰难，阻力可能来自方方面面。”
“我明白。”杨洛望向屏幕上那张沧澜江-湄公河流域的地图，蜿蜒的河流如同一条巨大的伤口，横亘在东南亚的崇山峻岭之间。“但再难，也得走下去。周部，我有一个初步判断，想先跟您汇报。”
“说。”
“这起案子，武装劫持、运毒、杀人，三个环节衔接得太‘顺理成章’，反而显得刻意。如果真是贩毒集团为了运毒而劫船，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更隐蔽的方式，杀光船员反而留下巨大风险。更合理的解释是…”杨洛目光冰冷，“有人需要这两条船‘运毒’，也需要这十三个人‘死’。杀人，可能才是主要目的；运毒，是事后精心布置的障眼法，想把案件定性为黑吃黑的毒品犯罪，误导侦查方向，甚至挑拨中国与周边国家在禁毒合作上的关系。”
周副部长瞳孔微缩：“你的意思是…？”
“现在只是推测。”杨洛摇摇头，“但如果是这样，那凶手对我们警方办案的思维模式非常熟悉。这不是普通的犯罪集团能做到的。背后可能有更复杂的势力，甚至可能有…内鬼。”
这两个字说出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所以，专案组的保密纪律必须提到最高级别。”杨洛沉声道，“所有行动部署，必须控制在最小知情范围。境外行动，尤其要防备信息泄露。”
“同意。”周副部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手去干。部里是你的后盾。需要协调军委、国安或者其他部门，直接打报告。”
杨洛点头，转身快步离开指挥中心。他一边走，一边已经开始用加密手机拨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妻子王柔。电话接通，背景音里有女儿思洛练钢琴的稚嫩琴声。
“小柔，我今晚要去彩云，紧急任务，归期不定。家里…”
“知道了。注意安全。”王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杨洛听得出那平静下的担忧。多年的夫妻，她早已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任务，但每次告别，那份牵挂从未减少。“家里有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告诉思洛，爸爸出差给她带糖。”
挂断电话，第二个打给禁毒局政委，安排工作交接。第三个、第四个…电话一个接一个，指令清晰明确。
当他坐进驶往机场的专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京城。华灯初上，这座巨大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喧嚣而充满生命力。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杨洛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浮现那十三名船员的信息，以及简报上模糊却刺目的现场照片。
血色，染红了沧澜江。
而他的任务，就是溯流而上，穿越重重迷雾，将那血色背后的真相，一寸一寸地挖出来。无论凶手藏在哪里，无论保护伞有多高，无论国界线有多长。
这是誓言，更是宿命。
机场，专机已经就位。敖钦和龙鑫比他先到一步，两人站在舷梯旁，面色凝重。没有寒暄，三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登上飞机，舱门关闭。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飞机滑入跑道，加速，抬头，冲入漆黑的夜空，向着西南方向，向着那片哀痛与愤怒交织的土地，疾驰而去。
机舱内，杨洛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所有与案件相关的资料，开始逐字逐句地研究。敖钦和龙鑫坐在一旁，同样沉默地工作着。时间，从这一刻开始，必须以分秒来计算。
深夜十一点四十分，飞机降落在春城长水机场。舱门打开，湿润而微凉的空气涌入。停机坪上，警灯闪烁，刘建国副厅长亲自带车等候。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杨洛的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悲痛，更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杨局，一路辛苦。专案指挥部已经初步搭建，相关同志正在连夜集结。”
“刘厅，客套话不说了。”杨洛握了握他的手，“直接去指挥部。路上，你把你知道的、想到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车队驶出机场，穿过沉睡的城市，向着彩云省公安厅大楼飞驰。春城的夜，静谧而深邃，但在这静谧之下，一场跨越国境的追凶风暴，正悄然拉开序幕。
车上，刘建国开始低声讲述，从澜湾县的地理位置、航运情况，到失踪船员家庭的悲恸，再到他个人对案件蹊跷之处的种种疑虑。杨洛静静地听着，偶尔发问。窗外，路灯的光影在车窗上飞快地掠过，如同流逝的时间，也如同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线索碎片。
省厅大楼灯火通明。指挥中心所在的楼层，更是亮如白昼。杨洛一行人踏入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整理材料，有的对着地图沉思。看到杨洛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杨洛走到指挥台前，环视这些即将与他并肩作战的陌生面孔。他们眼中，有疲惫，有焦虑，但更多的是不容错辨的坚定。
“同志们，”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响起，“我是杨洛。专案组指挥部正式运转。我们聚集在这里，只为了一件事：查明真相，缉拿元凶，告慰亡灵，扞卫国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这条路，绝不会好走。我们会遇到迷雾，会遇到阻力，甚至会遇到危险。但无论如何，我们只有前进，没有退路。因为在我们身后，是十三位同胞未寒的尸骨，是十三个家庭破碎的天空，是亿万双注视着我们、等待着一个交代的眼睛。”
“我要求所有人：坚守岗位，恪尽职守，严守纪律，精诚协作。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个拳头。拳头的目标，只有一个——砸碎所有挡在真相面前的障碍！”
“现在，各组汇报当前进展和亟待解决的问题。情报侦查组，敖钦，你先开始。”
敖钦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新的战斗，在这南国深夜，悄然打响。而数千公里外，湄公河浑浊的河水，依旧无声地流淌，仿佛在沉默地见证，也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正义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