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卡鲁鲁国际机场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航空燃油、干燥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混合了植物腐败与生活气息的味道。对于刚刚从长途飞行中踏出的“蓝剑”队员们来说,这第一口呼吸,这第一眼景象,带着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冲击力,宣告着他们已真正置身于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停机坪上,已有数辆联合国白色涂装、印有巨大黑色“un”字样的越野车和一辆中型巴士等候。前来接机的,是联合国卡鲁鲁特派团(unok)后勤部门的一名孟加拉国籍文职官员,以及两名来自特派团警察司(unpol)的联络官——一位是神色疲惫但眼神警惕的意大利中年警官,另一位是皮肤黝黑、神情拘谨的当地警察副总监(名义上配合特派团工作)。
简短、高效、略带官僚程序化的交接在机舱舷梯旁完成。人员名单核对,行李和随身装备的初步清点,以及最重要的——所有队员的联合国临时身份文件(临时lpid)的快速签发和佩戴。那张带着照片、条形码和防伪标识的蓝色卡片挂上脖子的瞬间,意味着他们正式获得了在这片土地上作为维和人员行动的基本法律身份。
“欢迎来到卡鲁鲁,中国队的伙计们。”意大利警官卢卡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语速很快,“一路辛苦。我是卢卡,unpol总部协调员。这位是恩贡戈副总监。车辆会送你们去营地。你们的重型装备运输机稍后抵达,会有专门小组负责对接清关和转运。现在,请按顺序登车,我们路上说。”
没有多余的客套,一切以效率和安全为前提。队员们迅速而有序地将随身背囊装入巴士行李舱,然后按照事先分好的小组登车。杨洛、周浩、许航、罗帅四人则登上了卢卡的越野指挥车,以便第一时间了解更多情况。
车队驶离机场,驶上通往首都卡鲁鲁市郊联合国特派团主要营地的道路。道路是双向两车道的柏油路,但路面龟裂破损严重,车辆颠簸起伏。道路两旁景象渐渐展开:低矮的、用土坯或粗糙砖块砌成的房屋,很多没有窗户或用塑料布遮挡;墙面斑驳,涂写着各种看不懂的文字和政治标语。路边零星有小摊贩,出售着一些蔫头耷脑的蔬菜水果或不知名的日用品,行人大多衣着陈旧,眼神中混合着好奇、麻木和一种深深的疲惫。偶尔能看到背着ak-47步枪、身穿杂乱制服的政府军士兵或警察在路口懒散地站着,对联合国车辆视若无睹。远处地平线上,可见几处冒着淡淡黑烟的垃圾堆。
“如你们所见,这里不富裕,也不太安全。”卢卡一边开车,一边介绍,目光不断扫视着窗外,“首都算是相对好的区域,越往外围越复杂。特派团主营地(base cap)在城西,靠近原政府军的一个旧兵营,地势较高,有基本防御工事。你们中国队的营区,在营地东南角,是刚清理出来的一片区域,基础设施……嗯,需要你们自己完善不少。水电已经接到边界,但稳定性不好说。围墙和了望塔是现成的,但内部设施几乎为零。”
“安全威胁级别?”杨洛问。
“整体,尤其是首都及周边五十公里内,被评估为‘橙色’(高风险),”卢卡回答,“具体威胁包括:随机抢劫和绑架(针对外国人和富裕当地人)、小型武装团伙冲突、针对政府或联合国车辆的ied(简易爆炸装置)威胁(虽然不多见)、以及因资源争夺或部族矛盾引发的突发性群体暴力事件。记住,这里的很多人,对联合国感情复杂。他们期待你们带来安全和援助,但当你们无法满足所有期望,或者行动触动了某些利益时,敌意也可能产生。永远不要放松警惕,但也别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那会寸步难行。”
大约四十分钟后,车队驶入一道由沙袋、铁丝网和混凝土墩组成的检查站,身穿不同国家军服、手持武器的哨兵检查了车辆证件后放行。unok主营地展现在眼前:一片用铁丝网和简易围墙圈起来的广阔区域,里面杂乱地分布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集装箱板房、帐篷、车辆维修棚、储水罐和天线阵列。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各种联合国车辆和身着各国军服、警服或便装的人员穿梭往来,嘈杂而忙碌,像一个微型的、自给自足的国际小镇。
中国队的营区位于营地东南角,正如卢卡所说,是一块相对独立的区域,有自己完整的内层围墙和出入口。面积大约有两个足球场大小,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排刚刚搭建完毕、还散发着新鲜木材和油漆味的预制板房(显然是国内预先制作好运来的),以及几个大型的、尚未展开的帐篷包堆在角落。地面是压实的土石,裸露着。
“条件简陋,但空间足够。水电接口在那边,”卢卡指了指围墙边的几个箱子,“剩下的,看你们自己的了。特派团工程部门可以提供有限的技术建议,但主要靠你们自己。建议你们先建立基本防御和生活设施。有任何需要协调的,可以通过内部电台或到unpol总部找我。哦,对了,一小时后,在特派团指挥中心(bunker)有新人简报会,各新部署单位指挥员参加,不要迟到。” 交代完毕,卢卡便匆匆离开了,他显然还有无数事务要处理。
站在自己营区空旷的中央,热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队员们纷纷下车,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有些沉默。这与他们想象中“联合国营地”的样子,差距不小。
“都愣着干什么?”杨洛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队伍,声音平静却有力,“这不正是我们预料中的情况吗?从现在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也是我们的堡垒!罗帅!”
“到!”
“按照a计划,立即组织展开!先建立外围警戒和指挥通信节点!工程组,开始组装预制板房和帐篷,优先建立指挥所、通信中心、医疗点、食堂和宿舍区!后勤组,清点抵达物资,协调接收后续重型装备,同时建立临时仓储和供水供电系统!各行动中队,以班为单位,划定责任区域,协助建设并熟悉环境!行动!”
“是!”罗帅和其他分队长们轰然应诺。
瞬间,空旷的营区如同被按下了启动键,轰然运作起来。长达数月的严格训练和协同演练,此刻显示出其价值。无需过多指挥,各小组按照预定的预案,迅速行动起来。
工程组的队员在罗帅的指挥下,如同搭积木一般,开始利用带来的工具和设备,高效地组装那些预制的板房构件。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电动工具的嗡鸣声响成一片。许航则带着作战部门的骨干,迅速勘定了几个关键的警戒点,指挥队员们架设起便携式岗亭、蛇腹形铁丝网和移动路障,并建立起一个临时的露天指挥观察所,通信兵开始架设天线,调试与特派团总部和内部各单位的通信链路。医疗组的军医们选定了地势较高、相对通风的位置,开始搭建野战医疗帐篷,并将药品器械开箱归位。周浩则带着协调组的人,拿着图纸和清单,与特派团后勤和工程部门派来的联络员进行对接,解决水电接入的具体技术细节和物资转运安排。
陈海带着他的第一行动中队,负责营区外围第一圈的巡逻和警戒,同时协助工程组搬运重型材料。赵明的支援中队则专注于技术设施的建立,调试发电机,安装净水设备,架设太阳能板。阿依古丽和女警分队的队员们,一部分参与到医疗和后勤工作中,另一部分则与男队员混合编组,承担营区内务整理和敏感区域(如女队员宿舍区、医疗区女性检查室)的布置。
汗水迅速湿透了每个人的作训服,尘土沾染在脸上、手臂上,但没有人抱怨,只有专注和效率。国内带来的模块化建材和专用工具大大提升了建设速度。仅仅两个多小时,一排板房的框架已经竖立起来,指挥所和通信中心的天线已经竖起,内部电台里传来了清晰的测试通话声;净水设备开始产出第一批过滤后的清水;临时食堂的炉灶点起了火,开始烧煮第一批开水。
杨洛在各处巡视,协调解决突发的小问题。看着眼前热火朝天、有条不紊的景象,他心中稍定。这支队伍的自我保障能力和执行力,正在接受第一次实战检验,并且初步过关。
一小时后,杨洛带着周浩、许航(罗帅需留在营地主持建设),准时步行前往位于营地中央地下的特派团指挥中心(bunker)。经过又一道严密的安检,他们进入了一个略显压抑但设备齐全的地下掩体。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肤色、国籍各异,肩章显示着不同的军衔或警衔。空气中有浓重的咖啡味和一丝紧张感。
简报会由unok首席行政官(cao)主持,特派团警察司长(unpol issioner)、首席军事观察员、以及后勤、安全、政治事务等部门的主管分别介绍了情况。信息量巨大,而且比卢卡在车上讲的更加系统,也更加严峻。
幻灯片上展示着复杂的势力分布图、安全事件热力图、关键基础设施的脆弱性评估、难民流动数据、以及近期主要的政治摩擦点。警察司长重点介绍了当地警察体系的瘫痪状态:经费被层层克扣,装备极度匮乏(很多警察只有一根木棍),训练几乎为零,与社区关系恶劣,且普遍存在为不同武装派别提供情报或保护的情况。“重建当地执法机构的公信力和能力,是特派团的核心挑战,也是fpu(成建制警察部队)的主要任务之一。”司长强调。
安全部门主管则用冷静的语气列举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安全事件:联合国车队遭遇三次石块袭击,一次未遂的ied安置;某非政府组织仓库遭武装抢劫;难民营内发生两起大规模斗殴,造成数十人伤亡;首都不同街区至少发生了五起涉及枪支的凶杀案,破案率为零。“首都的治安正在恶化,公众对政府和联合国的不满在累积。你们新来的fpu,将是我们在首都地区最重要的稳定砝码之一。”
情况介绍完毕,司长看向几位新抵达的fpu指挥员(除了中国,还有一支来自南亚某国的防暴队也同期抵达):“先生们,情况就是这样。我需要知道你们的初步计划和对任务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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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亚队的指挥员首先发言,强调了他们丰富的国内维稳经验和坚定的决心,表示将全力配合特派团指令。
轮到杨洛时,他站起身,目光沉稳地扫过会议室内的众人,用清晰、沉稳的英语说道:“司长先生,各位同仁。感谢详尽的情况介绍。对于中国防暴队而言,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快速形成可靠战斗力,融入特派团行动体系,为维护首都及周边关键区域的稳定做出实质性贡献。”
他略微停顿,继续道:“基于此,我们提议采取‘三步走’的初期策略:第一步,稳固立足。 在未来48-72小时内,完成我方营区基本建设,确保自我保障和安全防御。同时,立即开始与unpol行动部门对接,熟悉任务区地图、巡逻路线、联络程序和应急预案。我们希望在三天内,能够开始承担部分日常巡逻和定点守卫任务。”
“第二步,展现专业,建立信任。 在初步熟悉环境后,我们将以最高专业标准执行每一次任务。我们不仅关注武力威慑,更将强调沟通、预防和基于规则的行动。我们会特别注重与巡逻区域内社区领袖、商贩、普通民众的非正式接触,传递联合国存在的积极意图,并收集一线信息。”
“第三步,也是我们认为具有长期意义的一步:能力建设。 我们了解到当地警察培训是优先事项。我们防暴队中,有经验丰富的战术教官、警务专家和女警分队。我们愿意在特派团的统一协调下,尽快启动与当地警察的联合培训和交流项目。可以从最基础的巡逻规范、人群控制技巧、搜查程序、以及涉及妇女儿童案件的处理流程开始。我们认为,帮助建立一支更专业、更值得信赖的本地警察力量,是解决问题的治本之策,也是我们防暴队可以发挥独特作用的领域。”
杨洛的发言条理清晰,既有短期务实安排,也有中长期战略思考,尤其是突出“能力建设”和“培训当地警力”,这恰恰击中了特派团当前最核心的痛点之一。会议室内不少与会者,包括警察司长和首席行政官,都微微颔首,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警察司长直接问道:“杨队长,你们有能力快速启动培训吗?我们之前也有一些双边培训项目,但效果……参差不齐。而且本地警察的积极性是个问题。”
“我们有完整的培训教案和经过实战检验的教官团队,”杨洛自信地回答,“教案已根据联合国标准和任务区特点进行本地化调整。至于积极性,我们建议,初期的联合培训可以采取‘联合巡逻+现场指导’的模式,让我们的人在共同执勤中,通过实际演示和即时纠正来进行‘嵌入式’培训。这比单纯的课堂讲授可能更容易被接受,也能更快看到效果。当然,这需要特派团和当地警方高层的协调与支持。”
“这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想法,”司长沉吟道,“unpol会认真研究并尽快推动。同时,我们也期待你们在基础巡逻和守卫任务中展现出你们承诺的专业水准。首都东区和北区几个关键市场及交通枢纽,治安压力最大,下周起,会逐步将这些区域的日常巡逻任务纳入你们的职责范围。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杨洛回答,“我们将全力以赴。”
简报会结束,杨洛三人走出指挥中心,重新回到炽热的阳光下。周浩低声道:“洛哥,你提的培训本地警力,这个点抓得很好。unpol那边明显很感兴趣。”
“光感兴趣不够,”杨洛边走边说,“我们要尽快拿出更具体的方案,比如先针对首都警察局筛选出一个小规模的、相对可靠的‘种子’队伍,进行重点培训和共同执勤示范。许航,回去后你和教官组立刻细化这个‘嵌入式’培训的流程和风险评估。”
“明白。”许航点头。
回到中国营区,建设依旧如火如荼。但短短几小时内,景象已大为改观:一排板房已经封顶,门窗正在安装;指挥所里电台声此起彼伏,地图已挂上墙;临时食堂飘出了饭菜的香气;几个淋浴隔间已经搭好,虽然还是冷水;外围的警戒哨已经就位,队员持枪肃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营区外。
看到杨洛他们回来,罗帅抹着汗迎上来:“指挥所、通信、医疗、食堂、第一批宿舍,今晚基本能投入使用!重型装备车队已经抵达机场,正在清关,预计明天上午能运抵。发电机和净水设备运转正常!”
“干得好!”杨洛拍了拍罗帅的肩膀,“让大家轮流休息,补充水分,注意防暑。晚上开个分队以上干部会,传达简报会精神,部署下周任务。”
傍晚时分,夕阳将卡鲁鲁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中国营区内,虽然依旧简陋,但已经初步具备了生活和工作功能。队员们第一次吃上了在任务区自己烹煮的热饭,虽然简单,但足以抚慰疲惫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
夜幕降临,发电机提供着有限的电力,营区主要通道和警戒点亮起了灯光。岗哨上的队员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远处,卡鲁鲁市区的灯光稀疏暗淡,偶尔能听到几声模糊的、不知来源的响动,提醒着他们这里并非平静之地。
杨洛站在刚刚建好的指挥所门口,望着营区内外的灯火和黑暗中隐约的轮廓。第一天的印象是复杂的:荒凉、贫困、危险、混乱,但也看到了特派团同仁的努力和当地民众眼中尚存的些许期盼。
“先稳首都,并尽快开展联合培训。”这是他提出的策略,也得到了初步认可。现在,需要将策略转化为步步为营的行动。脚下的土地依然陌生且充满挑战,但“蓝剑”已经扎下了第一根营桩。真正的考验,将从明天太阳升起时,正式开始。